过了鸡鸣镇,山势明显低缓下来,走出山口的时候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银城。高耸的井架,巍峨的城楼,玉带一样蜿延的银溪终于都历历在目。刘振武的心里一阵热辣辣地翻动,他终于排除一切阻碍,在命令指定的日期之内赶到银城。刘振武派出一队骑兵先期进城联络,骑兵队返回报告说,银城巡防营统领聂大人已经安排就绪,他要率领银城守军在北门外校场列队迎接援军。骑兵们还又向刘振武报告了一个消息:在银城刺杀知府大人的刺客已经自首投案,并且已经被聂大人斩首示众,此刻他的人头正挂在北门外的城墙上。这个意外的消息叫刘振武大吃一惊。他急忙追问刺客的姓名,士兵们回答说只记得是学堂里一个冒充东洋人的教书先生,复姓欧阳什么的,说是一个安南侨民。刘振武又问抓了什么同党。士兵们说因为走得匆忙没有听聂大人提起过,只听说还砍了几颗头,站笼里还站死了几个嫌疑犯人。聂大人特别叫转告管代银城目下已无战事,叫大人放心。刘振武忽然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冷气穿心而过。他不愿让士兵们看出自己的担心,压抑着内心的焦急,传出命令要士兵们快步行军。
到目前为止刘振武所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作为暴动总指挥,刘振武终于把准备起义的部队顺利地带到了银城。如果没有桐岭关那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刘振武本可以再提前一些赶到银城。那些乱哄哄的庄稼人根本不知道有暴动这回事情,更不知道他们阻挡了什么队伍。幸亏自己处置果断,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在桐岭关耽误多少时间。按照原来的计划,进城之后,只等做好内应准备的同志前来接头,暴动就将在三天之后,也就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按期举行。届时银城周围四县和下游沿江数县也将要同时响应。刘振武这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这次暴动的主力,营内的多数军官都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只要得到充足的弹药,里应外合突然袭击,夺取银城将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由于有过省城暴动失败的教训,这次银城暴动的准备工作极其慎重保密。为防止被官府再次破获,一切行动都是在同盟会东京本部直接指挥下,以单线联系的方式秘密进行的。就连刘振武本人也是在总督衙门接到了增援银城的命令之后,才被东京方面的特派员紧急通知要由他来担任暴动总指挥的。按照预先规定的秘密接头暗号,刘振武在进城之前把一枚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别在了胸前。没有人会猜到这只铜牌的用意。更没有任何人会料想到前来增援的部队就是要举行起义的部队,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神兵、攻其不备!这一切曾经让渴望建功立业的刘振武热血沸腾。九年前,那个漂洋过海,随七少爷留洋的十五岁的家童,如今终于又回到故乡。身为四品官阶的新军步营管代,刘振武现在不只是要衣锦还乡,他要在故乡翻天覆地,改天换日。他要和自己的同志们一起改写银城的历史。可现在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会在暴动之前发生这样的刺杀和自首。自从出发增援之后七天来,刘振武没有再得到任何新的情报。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几乎是把一切都陷入在不可知的危险当中。最危险的是刘振武根本无法准确判断,这件事情对于马上就要举行的暴动到底有多么大的威胁和破坏。以眼前的情形,不只突然袭击成为不可能,刘振武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会直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即便是要赴汤蹈火也只有舍身而行了。多年来职业军人的严格训练,早已经让刘振武学会了控制情感,他不动声色地把生死置之度外,把百般的焦虑压在心底,士兵们在指挥官脸上看到的,照旧是往常的那一副难以猜度的冷漠。
一个时辰以后,在鼓号手的簇拥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军旗经过了上关桥。管代刘振武引领着自己装备精良的部队,整齐地走向校场。随着他发出的口令,四排并进的行军长队转眼变成四个纵向直排的方阵,银亮的刺刀在这四个方阵上面寒光闪闪。方阵的后头跟随着两门克虏伯山炮,和列成四排并辔而行的六十位骑兵。五百四十名步兵整齐的军靴声,辚辚的炮车和马蹄声,士兵们随着口令整齐如一的呼喊声,震动了银溪河畔古老的校场。追随、围观的人群倾城而出,银城人对这开天辟地第一次见到的场面兴奋不已,转眼之间校场四周已是人山人海。随着一声炮响,校场上响起海螺和大鼓的吹奏声。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带领着自己装备陈旧、服装零乱的队伍,早已在北门外校场列队多时了。为壮声势,点将台上竖起三面绿营大纛,五尺八寸长、宽的绿色三角旗上飞蟒盘旋。点将台的两侧各站了两排手持长矛身挂腰刀的护兵,长矛上特意换了崭新的红缨。聂芹轩披挂砗磲顶戴和绣了彪形图案的千总补服,坐在点将台的太师椅上,满心妒意地看着被自己等来的援军。恭立身边的三名卫兵一个手里捧着水烟袋,一个手里捧着一只紫砂茶壶,第三个手上端了一个放着酒壶酒杯的托盘。眼看着,震天的军靴,耀眼的刺刀,崭新的洋枪洋炮,气势逼人地朝校场中心走过来。聂芹轩早已经料到了眼前这个让人尴尬的场面。那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足够给自己当儿子的毛头小子只因为留了一回洋,就已经官居四品做了新军步营管代。他一个月的薪银、公费就是二百四十两,比自己整整一年的一百六十八两薪银还要多出七十二两。就连在新军里当一个扛枪的正兵,一个月也有四两半的饷银。和他们一比,自己带领的这支队伍简直就是一群叫化子!可大清朝现在偏偏就是信不过这些洋气十足的新军,偏偏就是让叫化子们来给它保江山,偏偏就是让叫化子们替它监视这些又阔又洋的新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难不成大清朝就是为了教人造反才花大把的银子,派自己的子弟出国去留洋的?难不成大清朝花了无数的银子买回来洋枪洋炮,是专门为了用它们来断送自己的江山?——这事情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看见刘振武在领旗官和卫兵的护卫下朝点将台走过来,聂芹轩急忙满脸堆笑地离开太师椅,走下台子远远迎了上去,口中连连赞叹:“刘管代,好!好!真不愧是新军,好整齐的军威!刘管代神机妙算、勇武难挡,我听说只片刻工夫就夺下桐岭关,把天义军那些群匪打得落花流水!好,真是年轻有为,将才难得,不可限量!我今天特地在校场迎接你们,就是为了让银城人都看看你们的军威!有你们来银城增援驻守,那些乱党哪里还敢再乱动!银城百姓真是三生有幸!”
刘振武一丝不苟地行过军礼,报告道:“聂统领,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奉命帅部增援银城,特此报到,奉制台大人命令,本营听请聂统领调制。”聂芹轩上前拉住刘振武的手再次笑起来,“刘管代,哪里话,我不过是临危受命暂为代理。我一个六品千总哪里就能调制你这四品管代,大家还是同舟共济,互相扶助,来来来,刘管代,还是同我上台去先饮三杯酒为你洗尘!刘管代久别家乡,今晚你要先回家拜见父母高堂。明晚我要在营内专备酒席为刘管代接风!贵营的驻地我已经安排停当,育人学校已经解散停办,学校里除了还暂留有两位东洋教员,校舍都已经腾出来留给你们驻扎。你我两军隔河而驻,既可分守新旧两城,又成犄角之势可以内外呼应、相互支援。刘管代你看如何?”
刘振武再次回礼,“聂统领,临行前制台大人有令在先,到银城一切听从聂统领调制。只是桐岭关一战消耗许多弹药,需要及时补充,否则难以再战。”
聂芹轩笑着推托道:“刘管代,不忙,不忙,你久别家乡,三公早已经盼眼欲穿了。昨天是三公的六十大寿,你已经耽误了,哪能一误再误?还是先回家去看望令尊大人。其他的事情,等你们安营扎寨、一切安排妥当再议不迟。”说着回手一指,“刘管代,你看看城门上那颗人头。那就是刺杀袁知府的刺客,也是银城乱党的总头目,他一自首,银城乱党已经乱了阵脚,自顾不暇。他们哪还敢和你、我对阵较量?你还是赶快先回去给三公拜寿吧。”说着又特意拍拍刘振武的手,话外有音地嘱咐:“一切都等看过令尊大人再谈。刘管代,衣锦还乡乃人生之大幸呀。三公又是六十大寿,又是贵子回乡,真是福如东海呀!你万万不可以扫了令尊大人的兴致!更何况长途跋涉辛苦劳顿,也该休息两日。你们还是先安营歇息,你还是赶快回家。这件事我就替你做主了!”
谈笑恭贺之间聂芹轩滴水不漏地完成了自己的安排。他把需要监视的新军隔河放在了新城。只要不立即开战,缺少的弹药也不必立刻补给。只有这样隔离、弱化这支精锐的援军,自己才有可能控制局面,自己这些叫化子队伍才能守住旧城,进退有据。
刘振武分明感觉到了那张笑脸后面的拒绝和警惕。聂芹轩这么坚决地把自己带来的援军隔河放在新城,绝不只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事态或许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不然这聂芹轩怎么敢断言银城已无战事?但刘振武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只好按照聂芹轩的意思,带领士兵们退出校场,再次走向上关桥。退出校场的时候刘振武回过身来,远远看见了北门城头上高挂的木笼。木笼里装的如果真是银城同盟会领袖的人头,那暴动计划确实已经处在十二分的危急之中。育人学校既然已经被解散,七哥的处境想必也已经十分危险。自己胸前这个接头用的徽章恐怕也不会有人来认它了。一场精心计划的暴动难道真的就这样付之东流了么?刘振武没有想到自己满腔的热血、精心的计划,竟然无声无息地落进这样的一个陷阱当中。更没有想到自己率领一支精锐的军队奔袭数百里,竟然只和一群造反的农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地从校场四周移动过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杂沓的脚步声、大呼小叫的呐喊声,交杂成一片污浊混乱的蠕动。在这万人争睹的人群背后,寂寞地高挂着那只装了人头的木笼。阴霾之下城楼高耸,因为隔得太远,刘振武分辨不清那木笼里人头的面目。那颗异乡人的头颅怪异地挂在城墙上,挂在一片拥挤、兴奋、污浊、混乱的人脸背后。这里的人们并不理解那个人要做什么,大家只知道那是一个冒充东洋人的安南侨民。刘振武忽然觉得心痛如锥。这就是分别了、想念了九年的家乡么?这就是自己准备为之献身的家乡么?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人头也和这安南侨民一起挂在城墙上,这些污浊、混乱、拥挤、兴奋的人群,难道会是另外的表情,难道会改变么?……一切都还是几百年来的老样子,一切都还是九年前的老样子,一切都显得遥远而又陌生。
看着那些洋枪洋炮走过上关桥,老谋深算的聂芹轩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和刘三公昨天就已经做成了那笔交易,幸亏事情已经在自己手中提前结束了。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洋气十足的队伍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他们奔袭数百里不过是扑了一场空。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在银城已经无仗可打,无事可做,无功可立。这就好比让一架宝马香车走进了烂泥塘,凭你十二分的娇贵好看,照样也是没有用!一个出国留洋的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望着那个年轻英挺的背影,一个念头在眼前闪过,聂芹轩猛地想起了那个一直还没有露面的总指挥,想起了从欧阳朗云嘴里知道的八月二十四日,掐指一算还剩三天,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可一切又都那么触目惊心,难以接受。
城门上木笼里的那颗人头真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吗?怎么也不能相信文静瘦弱的欧阳朗云竟然会这样被人砍下头来。没有审判,没有法庭,没有任何调查和取证,一个人头就被砍下来了。没有人看到行刑的过程,没有人知道被杀者是不是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在支那杀一个人和杀一头牛的差别微乎其微。一想到欧阳朗云的头滚落在地的情形,秀山次郎禁不住就要闭上眼睛。这件事情残酷、真实到让人难以接受。
粗糙宽大的木条粗暴生硬地把那张惨白的脸分成几块,能看到的只有一只眼睛,半张嘴,微露的牙齿,蓬乱的头发,和已经死在那张脸上的文静和激情。这颗曾经在早稻田大学接受教育和知识的头脑,如今像畜牲一样被宰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用来威胁其他想暴动的支那人。秀山次郎想起来几天前自己刚刚拍过的镜头,忽然觉得这些被拿出来公开展示的死亡,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残忍和肮脏。秀山次郎调整了几次角度,可镜头里的画面总是不能满意。忽然间,他看见在木笼的空隙中飞来飞去的苍蝇,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欧阳君真是糊涂,居然只为了一次计算错误就去自首;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仅仅因为一次情绪的冲动,就这样被放到笼子里,让苍蝇叮来叮去。支那人永远就是支那人。真是永远也不可理解、永远也难以改变的支那人!秀山次郎不愿意让妹妹看见自己的眼泪,更不愿意在支那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就那样把头埋在遮光布的下面,一次又一次地把眼泪从脸上抹下去。在极力压抑的抽泣中,秀山次郎等着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地挪动了三角架。这个无法改变的仰拍的角度限制了视线,也限制了距离。角度不好,光线也不够好,可他别无选择,只好接受这个有缺陷的画面了。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和欧阳朗云一起走出会贤茶楼时,欧阳对那个摆弄人头的士兵的激烈指责。一转眼,真的只是一转眼,他自己的人头竟然也被挂在了城墙上。这一次,不会有人为他自己的人头来争执了。这样想着,眼泪再一次涌上来。秀山次郎再一次地抑制着,再一次把眼泪压下去。为了平静情绪,秀山次郎故意让自己构思这张照片的注脚:城墙上挂着的是我的同事,是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这么想的时候,秀山次郎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这个充满了主观情绪的注解,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被观察的对象之中,这样的注解,已经放弃了自己一贯保持的那双客观冷静的眼睛。于是,他从波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严厉地提醒自己:一个大和民族的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感情和支那人的历史搅在一起。自己需要的是文明人的理性。自己要记录的是客观冷静的历史画面。自己既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只被情绪支配的支那人。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犯欧阳君已经犯过的错误。这张照片的注脚应该这样写:城墙上挂着的是暴动者欧阳朗云的人头,他因刺杀桐江知府而被砍头示众。砍头示众是支那最常见、最常用的对犯人的惩罚。欧阳朗云,越南侨民,银城育人学校物理、化学教员,1908年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这样想着,秀山次郎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银城清爽干净的秋天,被吸进平静自信的肺叶里。秀山次郎放下遮光布,在挺直身体的时候看见了妹妹,心里的那些自信,顿时被淹没在妹妹的眼泪里。
在那台蔡斯照相机支架的旁边,一身盛装的秀山芳子面对人头跪在一只木几下,木几上放了一方染了血迹的手帕,几本套在墨蓝色书套里的线装书,和两炷青烟幽幽的线香。泪流满面的芳子不停地哭着,说着。围观的人群站得很远。城门下边不断有行人和车辆从欧阳朗云的头下匆匆走过,所有的人都要扭过头来,惊讶地打量跪在泥土中的这个美艳夺人的日本姑娘,打量那个放在三角架上的机器。来去匆匆的行人们听见这东洋姑娘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唱一支伤心的歌。他们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那是唱给城墙上的那颗人头听的。船已经准备好了,船工也已经雇好了,这一切都是刘校长的父亲安排好的。连启程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回家乡,回日本了。秀山芳子是来诀别的。她把自己精心地打扮出来献给欧阳朗云,她把自己心里的悲绝,一首一首地吟诵给自己的恋人听:
狂风吹至三室山,山上红叶飞满天。
落入龙田川中水,川水红如锦一般。
好花转瞬即飘零,只恨空空度此生。
伤心红泪何所似,连绵细雨不能晴。
催花风雨催花落,花落庭前纷如雪。
落去芳花归去春,如我飘零心凄恻。
悲思幽恨多,此生逐逝波。
忧伤忍不住,流泪竟如河。
可怜侬之命,要绝直须绝!若乃如此生,难奈愁心结!
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寂寞辛酸度此生,至今仍是苦烦中。
宁赴难波江中死,也愿与君相聚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