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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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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让长跪不起的米米站了。微弱的灯光里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切近地端详她。像在六坊中见到的一样,她仍是那么娇媚瘦小柔弱;只是这一夜我离得太近了,又闻到了彼岸野地之气息、那雏菊与铃兰混合的香味。这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她的体息。我许久没有过这样深长的感动,但毕竟年事已高,一切都不易流露了。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她在这叹息里大睁双眸。我又感到了她鹿一样的鼓额与眼睛,仿佛听到一声询问:“先师为何叹息?”……她仍旧穿着以前那件手编墨绿色绠衣,腰上还是那条水红带子。她在刚刚站起的一瞬有些晃,我就扶了她。她的体温与记忆中那个“女通灵者”的体温一样,有些灼人。我赶紧放开了她。后来我不止一次想去抚摸她那披散下来的长发。这头发根根爽直,黄绒绒的,蓄满了神秘的生气。我扼制了自己。尽管我感到这两只欲将抬起的手臂有着父亲般的温和,但同时也具有父亲般的色泽;是的,它已满是皱褶,手背上有了早生的斑点。我一再地管束了这双手。

我请她还是回吧,并许诺:终有一天我会召唤她、请求她的帮助;但现在还不能,现在一切皆能自理……最后一句出口,我觉得喉头那儿烫了一下。

米米坚持这个夜晚留在身边。我发觉她有一种恐惧。我的疑虑促进了勇气,接着略有严厉地让她离开了。

米米走开那一刻,我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破碎般地难忍。这粗暴首先伤及自身。我发现自己滥用了某种权力——是的,只有获得至高无上权力者才有类似粗暴。我的虚荣在那一刻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米米!”我小声呼唤着,盯着她离开后留下的空虚。

这一夜几乎没睡。无比疲惫、孤单,还有说不清的焦灼、愤慨、企盼……混合一起的情绪。之后是更多的沮丧笼罩了我。有好几次我想让人去唤甘子前来陪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小声地叹息,呼唤,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琐碎言语。我想让自己的声音远达彼岸,让另一个人的耳廓捕捉。我生来经历了多少磨难、绝望,可是极少落入这样的寂寥,寂寥得简直有些不忍。我知道卞姜不会拒绝米米,可是眼下有说不清的禁忌在阻碍我走近。

天近黎明时分仍未入睡,而且发出了愈来愈大的呻吟。这声音惊动了卫士,他们笃笃敲门,我未理睬;又停了一会儿,我的呻吟使卫士们胆怯了,他们和医师一起破门而入。我对脸色乌紫、手指甲长长的医师从来反感,这时就粗暴地对待了他。他并未介意,而且比往常更殷勤地施礼和问诊。他说脚气病、胸闷、颈部疾患,这都是引起折磨人的东西,除了不得不施以重剂攻伐之外,恐怕还要请巫师帮助驱邪——一切顽疾都与邪魔有关,医师说前一天还为一个重症患者祛邪,那人现在已满脸喜色、笑声朗朗了。我打断了他的絮叨,并让其尽快离开。

帐内重新恢复静寂时我踱到了窗前。我心里明白,我而今已走到了一个坎前,眼下只有两条路供我抉择:或吞下那两粒致命的丹丸,或有一个全新的开端。这二者抉择都非心愿,只是前一个充满了更大诱惑。

夏天不知不觉地来临,我一连几天都到海边戏水。年轻时我在黄水河湾可一口气游出六里之遥;有一次我甚至不顾他人劝阻,只身一人游向桑岛。这在当时成为奇闻,于是许多人都知道了我的水性。随着年纪的增长,世事压上心头,人在水中就难以浮起了。登瀛后也少有这样的松闲。医师说长时间海水浸泡有利于脚气病的康复,这也为我寻得了一个理由。有几次因为去海边耽搁了政议,引起了不少抱怨。

我仍坚持我行我素。淳于林将军为安全计加派数名卫士,大部分散在周围岸边,只择三五壮汉与我一起下水。他们驱走了城内出来游水的人,无论是土著还是他人,一概赶到了礁石的东岸去了。第一天下水我对纷纷围拢的年轻卫士颇为不安,后来干脆让他们统统上岸。他们上岸后似乎更为紧张。我于是请他们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吧,只唤来甘子与我一起。甘子水性极好,这一来卫士们才舒了一口气。

其实有一多半时间我们只是躺在热乎乎的沙子上聊天。甘子找来一柄遮阳伞为我撑好,自己倒暴露在阳光下。他仿佛不怕日炙,身上呈黑红色,油光光的,让人想起鲛鱼。他尽情翻腾拍水,总在我周边游动,但距离恰好,并不妨碍我。他一口气潜到水底,有时直滑翔到我的身边才猛然钻出。这一刻顶出的水花、发出的哗啦声,都使我一阵喜悦。那一头浓发被水流均匀地涂在额上,越发像个孩子。我想小林童在这个季节也会去海边戏水的。

我们近在咫尺仰卧沙岸。我知道这是人生中难得的快意和松弛。这是双脚皲裂的苦命奔波者赢来的清福。记得初临瀛洲,当第一眼看到黛色蓬莱时,心中就涌过一个念头:我寻到了此生的清福。其实一切又是一场开始,而每一次开始都接续了一次结束。我实在走过了太久太远,也该歇息了。看着对面的甘子,我不能不为身上松皱的皮肤、大大小小的斑点而羞愧。我在不自觉地往身上涂抹沙子,以遮去这难堪的痕迹。

甘子在我无意间发出的呻吟中颇为感动。他想减轻我的痛苦,为我按摩。一只又小又软,然而却是充满力量的手掌给予我极大的享受。我想象这是小林童在我为按背、松动筋骨。有好几次我流下了泪水,只是甘子毫无察觉。

因为迷恋于戏水而多次耽搁政议,使几位老人愤愤然,影响所至,三院的先生们也都知道了他们的先师正有些怪戾。我发觉整个城邑内的人都为我痛苦。淳于林将军两次出现在海边,转悠了一会儿复又离去。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嗟叹。因为我已下达命令:在我来海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我只与甘子漫无边际地闲谈,偶尔下水玩一会儿,或者让他给我按摩。

我们在几天时间里,已经不知不觉用问答的方式回顾了长达四十年的彼岸生活。我一开始就鼓励他大胆提问,不必忌讳。我首先问了他拉拉杂杂一干旧事,如小时是否喜欢打架、何时停止尿炕之类。甘子涌起强烈的思乡之情,好几次哭出了声音,使我不知所措。但我们渐渐又重新平静下来,笑声朗朗。我对他多次谈到小林童,发现甘子不知哪里真有点相似——这极可能是他们的神气。甘子听得出神,像个孩子一样微张嘴巴,露出闪闪发亮的整齐细密的牙齿。他嫩嫩的细唇就像蜀葵花的瓣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偶尔一眨,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的双睫,让人想到夜合欢的叶子。

我疲累时就仰卧遮阳伞下,只让他自己下水。他不想扔下我,但又忍不住。他往身上扬一点沙子,欢快非常地蹦跳几下……那细长绵软的身体简直是世上至美之物,阳光下泛着光泽;那脊沟柔和的曲线、翘翘的臀部,都使人迷醉。他跑到水边时从来不忘回头瞥我一眼,然后像飞鱼投水……我这时总是泪眼模糊。

这是再好也没有的天气了,午后太阳把所有浮云都赶到了遥远处,海岸的沙子和海水一起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卫士们照例在远一点的地方游动,只有甘子伏在浅水处,头颅转向这边。他在引我下水,常常发出呼叫。我总在这欢快的叫声中兴奋不已。连日来不仅脚气病和其他疾病大为好转,而且觉得年轻了十岁。我在远处卫士们惊讶的眼神下,尾随甘子在沙滩上蹦跳,又和他一块儿故意半路跌倒。他在水中喊我,我终于下决心随他游一会儿。

海水暖气可人,波浪全无。有小飞鱼在四周跳荡。甘子潜水、仰泳,有时还和我比试游水的速度。我现在虽不是他的对手,但飞快划动的手臂却让自己惊讶。大约在水中游了半个时辰,甘子发现有鱼群从身侧逃过,接着又是跳起的鱼,嗵嗵落水时测起的水花拍到了我们脸上。正在诧异,我们都看到了水中有一巨大阴影在蠕动。我大声呼喊,伸手去拽甘子。我马上想到了巨鲛。

甘子喊一句:“先师!快啊!”猛力推我一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人就沉入水中。我觉得那个阴影呼啸掠去,像一个巨大的浪涌一荡而过。我听到有火花在脑子里噼啪爆响,一时不知置身何处。甘子再未出现,我急急潜入水中……什么也没有,四周死寂。我浮出水面,马上看到胸前十几尺处有一片血水……

我不记得这一生里曾这样痛哭。我坐在沙岸,再无力站起。前方海水在我眼里全是血色。淳于林率几十个弓弩手迅速把一大片水岸围拢,可是一切皆无结果。甘子不回,我只求他们射杀那只巨鲛。天渐渐到了黄昏,弓弩手们还在沙岸游走,淳于林一会儿到我身边,一会儿往远处叱喝。我不知不觉倒在热沙上,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后已在帐中,身边是医师和大大小小的先生。他们大喜过望,嘴里发出惊叹。“先师,这就好了!”淳于林紧紧抱住我。由于过分紧张,他的嘴唇不停地痉挛。我闭上眼睛,后来听到了拖沓的脚步声。像过去一样,在最困难的时刻,我总愿一人去慢慢对付。

十几天未离帐子。有两次想站到窗前,都没有成功。十天里有过三次晕厥。身上最后一丝鲜活被甘子携走,我自知末日真的不远。对此我已确信,不想再延宕犹豫。我此时极乐于追随那个美丽的孩子而去。我又想到了那几粒致命的丹丸,抖索的手抬起又放下。我把那个奇妙的时间从早晨拖到中午,最后决定是晚上……

我随着黄昏的降临而激动。这一次不再迁就和通融,至深夜,我就要亲手打发自己了。这之前还要做些什么?我一一盘算,头脑出奇地清醒。我知道身体早已破衰不堪,加上这十余天摧折,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没有谁能够历数我自十几岁起经受的颠簸磨难,难以言喻的苦痛只有自嚼。在极度的身心疲惫煎熬之中,我多次怀疑自己能否再看到第二个黎明。身心各处无一完好,能够活到今日真是一个奇迹。天终于要黑了。该结束了。

卫士们在门外焦躁地走动。我突然想到一会儿他们在我挣扎时不小心发出的响动中会破门而入,那时必会呼来医师折腾,让我徒增苦痛。于是我立刻吩咐:今天不必守夜,只可放心回去安睡。卫士说无命令不敢撤回,我说那就散到四周好了,离得太近我难以安眠。卫士们将信将疑退到远处,我马上关门。心跳阵阵剧然,不得不重重按住。天黑得很透,一会儿即将进入午夜。我站起来……因为长期小心谨慎的习惯,我总是在完成一个重大举动之前一再思虑检点,唯恐有所遗漏。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两个人:米米和淳于林将军。前者曾对我私托了终身,我不能不让人对其多加照抚;后者则关乎一城之重,又是最忠诚的兄弟,我们最后不能不再见一面,并有所委托。我特别想把米米托付给他。想到这里不再犹豫,立即开门让卫士传唤——他们还站在门前,原来刚才退开只是应付。

那个可怕的夜晚至今想起仍非常神秘。它让我明白了上天的旨意。在重大事变的一些关节上,我还是没法违抗天命——卫士跑去,照常理只消片刻淳于林将军就会赶到;可是一会儿卫士却独自返回,说将军有事走不开,还需先师少待片刻。这使我大为惊异。城邑内竟然还有比我的传唤更重要的事情,这是从未预料的。

大约等了一小会儿——这是多么难熬的一段时间。我正在千金难赎的光阴中挨与靠,一生中从未记得有如此急切焦躁的时候。淳于林会永远为这一次拖延而悔恨的。有好几次我觉得再也不能等待,几欲先走一步;可是巨大的好奇心还是阻止了我——我想看一看淳于林将军在这个夜晚到底忙些什么……终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有力的脚步声。门扇轻启,进来的果然是我的将军。

“先师!让你久等了!我实在……实在不能马上离开。”他一进门就奔过来,一手抚在我的肩头,一手托住我的后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因为多日来他都听从医师的话,不让我久坐,常用这个姿势让我平卧榻上,这一次我把他的手推开,我让他坐下——“坐吧,不必太慌急。我们还有点时间……”

“先师!”他声音低沉,但非常急促。我觉得他今夜比我还要急不可耐。我立刻对这种反常的急躁有点厌恶。但我并未表露出来。他搓手——只有我知道他这个动作表明了最大的焦灼。“先师,我本该马上赶来,可是,可是我真是气愤哪!”

“哦?!”

“我们正在政议,几位老先生口气颇急,我据理力争……”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大声问一句:“你们开始了政议?”

“是的。已经三次了,都是在先师病重昏迷的日子……本来政议必得先师主持,可前几次请先师,先师都说‘你们议去’。城内诸事纠缠,刻不容缓,先师有病……”

“我说过‘你们议去’?”

“是的,先师忘了。这也是我亲耳听到的。”

我却无论如何记不起。这是我在甘子遇难前后说过的话吗?似乎……我决定不再纠缠,只想知道他们议了什么。

淳于林接着一开始的话头说下去:“有人也太峻急,恨不能立刻就把一切做个稳妥。他们以土著近日滋事为由重提东征;还有人要废止秦人、莱人与土著混血,把以前的通行婚配一一改动;更有人说时下财粮使费过大,要将六坊三院中的三院合而为一,理由是三者性质相近,何必分立铺张,空耗财力……我提出一切更动决不可行,他们即搬出先师以前的话来回敬,说先师亦主张‘不能有一成不变之义理’。总之我有些动肝火了。”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恼怒了。我不得不用尽全力才遏制住什么,问:

“那你是何意见?你对哪些同意或持异议呢?”

淳于林不假思索:“先师刚刚定夺过的,像与土著通婚、暂不东征等事体是绝不能变更的;至于合并三院嘛,如先师同意,我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下站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你,接着说吧。”

“也就这些了,先师!我就是如上的意思。”

我们面面相对,长时间无声。这样耽搁了一会儿,淳于林说:“今夜看先师的身体比昨日好多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啊,城内人一连多日都在打探先师病情,六坊三院都有人为先师泣哭,他们都想前来探望,皆被我阻止。先师康复即是城邑福分!先师……”他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我在屋内踱步,自语道:“是的,我的病的确较昨日好多了——是的,好多了。”

淳于林突然记起什么,急问:“先师,您唤我来有事吗?”

我转身,尽量使语气平缓清晰:“你告诉他们,从今以后,我要参加政议了……”

经历了那个惊心动魄之夜,我十几天里第一次变得平静。我决定抛弃那几粒可怕的丹丸,杜绝它的蛊惑。我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人,已经失去了自裁的权力。短短十几天我就弄懂了许久以来模糊不清的一个问题:这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需要我。仿佛城邑内的这一拨人还没有下船,还在激流之中挣扎、在雾霭和风暴中乞求。记得船队穿过老铁山海峡时,汹涌波流打毁两船。其余船只一片恐惶。那是何等险绝!原来一直传言的大群巨鲛也于风平浪息的第二天出现,蜂拥而至,绕船三匝,最后向海峡对面游去。船上人未费一镞,可谓有惊无险。那两只折翻的楼船尽是秦国兵吏,可见也是天意。虽经全力搭救,但因风大浪疾,大部仍被卷去……我自知船队离梦想之岸尚远,仍需诚惶诚恐,未敢懈怠。

好不容易从甘子遇难的厄境中走出。我出营第一件事就是赶赴政议,心里早做好了激烈争吵的准备。很可惜,那些热衷于推翻旧议者并非预想那么执拗,而大抵妥协在先。他们呼叫“先师”的声音与往日并无不同,施礼时似乎腰弯得更低了。我详细询问各项事宜,特别对城防、区域勘测和筑城三项给予特别注意。禀报者的罗列令我极为满意,同时也得知,所谓东部土著部落的滋扰远非传言那么严重,只不过有两三个原来分立的部落正在融合——有人敏感地将其视为即将开始的西犯图谋;而我却宁可认为是土著部落对城邑的恐惧。至于少批来犯者,也与较大部落无干。于是我更加肯定自己往日决断,再一次否定东征。

康复后第一次政议中我就洋洋洒洒宣讲了一个时辰的莱夷历史。这其中不可避免要插述若干其他部族的演化繁衍、国家兴衰之概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回应那些对自由婚配、与土著人融血感到痛心疾首者。简单之回述与追溯即可看到,所谓的血统纯净论是多么虚弱无力、不堪一击。史实或可佐证的倒是,凡宽宥大度、晓理顺时的民族,那些与其他部族结合而获得壮大新生者,才有焕然一新之势。我们绝无必要将迁徙此岸的秦人和莱夷人、其他六国人皆局限于狭地,这等于自我囚禁;而以此求得完美纯洁仅是一种梦想。

结束宣讲时我提出两个议项:一、派出使者东行,联络最大土著部落,说明城邑主张,并邀请尊贵酋长来邑议事;二、从长远计,为繁荣延续彼岸诸学,昌明义理,立即着手扩充三院,并加强学坊,从三千童男童女中择取优异者充入三院。

我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几个人的赞同,但约有一半人沉默。淳于林对第一项颇为积极,对第二项则未置可否。其实我并非急于实施,只是倡议在先,容人三思;若日久不能达成一致,则按惯例提交大言院——其辩论结果当然会是一片拥赞。我对第一条被采纳早有所料,重点则是第二条。它是我固执的内心所萌生。围绕淳于林在那个夜晚的复述,我震惊之余陷入深思。我对于一些人如此急不可待地合并三院感到迷惘。这与前几年有人去大言院旁听之后惊呼“如何得了”如出一辙。但邑内尚无一人对六坊提出异议。因为六坊所施皆为实务,盐铁经济缺一不可。骑马民族自立足海角之日起就倚仗的东西,今日仍被牢牢记取。可是莱夷海角繁衍至今,几千年漫长之日遗失之物却没人深究。

只有人为齐的灭亡而庆幸,没有人将其灭亡的因由想得更多。谁如果将齐灭亡的责任多少也归于莱夷,则必定引得莱夷人大为恼火。其实这种认识才稍稍与真实契合,并非虚妄到不着边际。因为齐灭莱夷之后,即承接了她的巨大遗产,特别是渔盐之利。繁荣之科技与丰饶之物利使齐国很快强盛;加上诸子之学盛行,生气勃勃的齐建起了稷下学宫,即成为第一强国,临淄作为天下第一名城而当之无愧。其时的临淄民富而敦,莱夷人讲究排场之风即被延续,最精巧的物器与最时髦的娱乐都涌入都城,名商巨贾皆出自齐。伴随其甚嚣尘上的,是日益扩大的稷下学宫。每日里名士往来,宾客盈门,论辩通宵达旦。稷下学自齐闵王末期开始走上了盛极而衰之路,因为早已为物质所累的莱夷,其物质主义对齐国的腐蚀又一次达到了一个极数:齐国人在经历了几百年稷下学的巨大精神奇迹之后,后来对于“思想”实在是疲惫了。

对思想的疲惫即必然导致对物质的狂热;接下去的结果则可想而知。

我深知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它也许一时难以尽述,也许因烦琐茫然不得要领;但一个人追思不绝的时刻、度过了难忍的悲伤、挨过了死亡的诱惑之后,沉静下来,也就不得不进一步认定:我的使命就是永远不允许他们表现出对于思想的疲惫,无论是何时、何地。

为贯彻这一念想,坚守如此使命,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甘子遇难的沙岸上垒了一个坟堆。其实仅埋了他那一天脱下的衣衫。他没有留下至为完美的躯体。我时常踟蹰沙岸,无论是深夜、清晨或其他时候,只要是悲酸难忍之时,就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在坟前滞留片刻,很快就仰望万里碧波。因为他消融其间。那个阴影只是一闪,一切即结束。我晚年唯一的欢乐和依托,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因为他的失去,我的存活已非常之牵强;我究竟需多少勇气和毅力活下,只有自知。深夜,多次迷蒙中在他那张卧榻上抚摸,直到最后一刻醒悟。不止一次有人劝我搬开这空空卧榻,都为我拒绝。我大概今生都要面对原封不动的同一张卧榻了。

我在沙岸踯躅,两眼湿润。淳于林将军从远处走来,在旁稍稍迟疑片刻,转到对面。“先师,您大概忘记了吧,再有十天,就是您的五十寿辰了……城内人准备为您好好张罗一番。这是大事啊!六坊三院这两天都在谈论先师,他们都说该做了……”

我忘掉了这个可怕的日子:五十寿辰!心中马上鸣响起喃喃之声:“五十了,五十岁了……”好不容易才听清淳于林接下去说了什么,就问:“‘该做’什么?”

“该做……该完婚了!”

我一言不发。

“先师太苦了!先师,这可不是你一己之事啊,你永生永世都是此岸之人了,为此岸计,也不该再固执下去了!”

将军眼中闪烁着泪花。我的手沉落在他肩头,像耳语一样问了句:“近日见到米米了吗?”他点点头,同样耳语一般:“她前不久为你的疾病日夜泣哭;后来又为你的康复欢声大笑。她差不多天天都为你祷告呢。她只说先师答应了:在最需要她的日子里会召唤的……”

我看着淳于林:“什么时候才最需要她呢?我也不知道了……”

将军字字确定地说道:“就是您五十寿辰的那一天!先师,让她一起走进这个日子吧,这是至为吉利的!”

…………

剩下的事情就是全力以赴迎接那个“至为吉利”的日子,我也认为这是一生中较为重大的事件,而在整个余生中,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它更重要了。我暗中叮嘱淳于林:关于五十岁庆贺的一沓子烦琐尽可简化,因为我已是五十岁的老人,没有那么多精力。淳于林这一次心领神会,大概知道我只想聚精会神地完成这次婚姻——要知道这对于一个五十岁的老人而言,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我发现自己越发紧张和怯懦,甚至羞于见人,不愿出门,政议之类事务只得全部停止;就连按时接受的禀报也一度终止。我甚至从卫士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这期间我接待最多的一个人就是淳于林,我好像比往日更能无所顾忌地与之交谈,事无巨细都一一商定。结婚之事不仅对于当事人,即便对于操办者也是相当烦琐的。我主张此次婚姻尽可能做得不事声张,越隐蔽越好——淳于林说已不可能,因为城内所有人早就翘首以待了,他们准备到时候好好热闹一番。我的心怦怦乱跳,连说不可。这使将军颇为作难。最后他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就是将庆贺之类与婚姻分成不太相关的两沓子——也就是说在他们喧哗之时,我将与自己的新娘躲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最后淳于林提到了米米近况:她闻听先师的决定已感动得不能支持,在长达三四天的时间里不思饮食,整个人都消瘦了。这真难为了一个本来就如此娇弱纤细的人。他又说米米几次提出要见一下新郎,我立刻摆手:“万万不能——我不能在婚前再见她了。因为既然时间已不太长,那就一切留待婚后商量吧——那时我们的时间将非常充裕。”

淳于林一离开我就重新陷入莫名的紧张。这对于我是不可忍受的窘况。我在屋内踱步都蹑手蹑脚;我极力想振作一下,结果发现非常之难。

在离那个日子仅有一天的时候,淳于林总算为我在城邑最僻静处找了一间新房。那是一个透风漏气的茅屋,不仅是屋顶,就连墙壁也由植物秸秆搭成,上面的泥巴斑驳脱落。淳于林领人将内壁用布遮了,又准备了灯盏之类。卫士问为什么要这间破屋。他回答有一个年迈的方士要在这里研习一下过时道场。

第二天黄昏逼近。我开始手足滚烫,额部和颈部发热难忍,最后甚至怀疑这次完婚无法如期举行——不是待在新娘身边而是被医师围拢;但等太阳完全落下之后,四肢又有点发冷。手冰凉冰凉,牙齿也发出磕打声。但我明白:身体的危机总算过去了,我可以到那座小茅屋中去了。我穿了一件斗篷;出门前想了想,又携了一把短剑。淳于林在屋外等我,卫士依旧在四周徘徊。远远近近都有人点起蜡烛灯笼,有人还唱起彼岸喜庆的歌子。我在屋外伫立片刻,望着灯光闪闪、歌声四起之地,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淳于林把我送至茅屋前就退去了。卫士们这一次被严格限定在百尺之外,也不知道卫护的人是谁。自从将军退走的那一刻起,我马上又陷入了紧张。有长达一刻的时间我在门前犹豫:进还是不进?我觉得手足渗出了冰凉的汗粒。

屋内透出微微的灯光,我依稀听见她小心的咳嗽声。笃笃敲门,门马上打开。米米穿了盛装,这使她看上去比往日胖了些。她费力拂一下衣服下摆,跪在地上:“我的先师!”我把她搀起,喉咙热得说不出一个字。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则靠在胸前。那股熟悉的气息浓浓淹来,整个人都要窒息。我张大嘴巴,仍然说不出一个字。她喃喃不休,我则一个字也听不到了。我的双耳也被那股浓厚黏稠的气息所堵塞,尽管用力推开、疏通,也仍旧无济于事。

时光一点点逝过,到了深夜。她不知何时褪去盛装,像一只乳燕一样蜷在我的怀中;在全无知觉之中,她吻着我的面颊。我很快得知她是一个温厚而顽皮的孩子,双臂环在我的颈上。我的手被无形地牵引,抚过了她的全身。但我一直闭着眼睛,这样感知得更为详尽。我自信没有误解和遗漏每一个毛孔。我总是叮嘱自己,我在拥抱故地的一个孩子。我发觉她每一根骨骼都长得精巧圆润,结实而丰满的肌肤又将其一丝不苟地包裹。她周身上下像桃子一样,长满了细密的绒毛。

整整一个夜晚她都在喃喃叙说,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同时也没有回应一个字。我们都没有合眼,也没有分开。但只是簇拥。这一夜我未曾感到一丝的脚痒及其他不适。约莫是下半夜,不,肯定是黎明了,她想为我脱去衣衫,我阻止了她。后来窗户真的透出一点曙色,我看了看,在她的照抚下睡去。

整整一夜、一个白天,我都没有离开卧榻,但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全部时间里都处于弱小无依的状态,只觉得她那般强大,简直是足可依恋的成熟。我觉得自己的余生真的有了依靠。半晌左右我醒来了,她先小心地为我擦去了眼屎、不觉间流出的涎水,又用温温的毛巾为我擦了脸和手。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婴孩。但我发觉自己更无力说出一个清晰的字了,喉头不仅烫痛,而且完全堵塞。

这样又到了黑夜。我毅然熄灭了灯火——因为她在为我脱去衣衫。我在内心里祈祷,忍受,感知了赤身裸体挨近她的那种奇异。她悉心照料,就像一觉醒来时为我做过的那样。她不停地照料我,不辞辛苦,不畏艰难。我后来剧烈喘息,但仍未发一言。她不厌其烦地照料我,真的像对待一个婴孩。后来,许久之后,当安定下来之后,她认真地、无比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叹息了一声:“我的孩子!……”

这一回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新娘的声音。这会儿我才如梦初醒,总算度过了新婚之夜!羞涩的潮水开始微微退去——它将在今后的几天内完全退去……我知道,我刚刚经历了人世间最羞涩的一次完婚。

第三个白天,不知何时醒来。我是被一阵杯盘碰撞声惊醒的,抬头一看,见到她正为我准备早餐;我看到的是她仅仅穿了一件内衣的纤纤背影。一阵怜惜从心头涌过,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我作践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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