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压着对血腥的不适,黛云软蹲下查看,确认浑身湿透的小兵只是大腿中箭,没有其余伤口。她不敢轻举妄动,怕盲目拖拽那男人会失血更多,于是先回屋翻找出了麻沸散和金疮药。她之前后院是晒着许多中草药,但大多是吴茱萸、枸杞、干姜,用来驱寒防病的。还好黄阿春总是上山砍柴狩猎,所以备有药箱,里头尽是些跌打药、解毒丸和止血外敷粉。
土灶烧上一锅滚水烈酒,匕首入沸消毒,再取出一只陶碗,将麻沸散倒入兑酒,然后女人就朝橘园去了。火急火燎中,汗湿香腮也顾不着。
昨夜中了暗器,血流漂杵,横躺在橘树草垛下的男人意识模糊,无力睁眼。拼尽全力只能虚开一条眼缝。隐约中见一窈窕的朦胧身影摇晃在跟前。他辨不出虚实,更分不清来人好坏,想反抗却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吟。像案板上的鱼肉,无力地等待刀俎宰割。
“这位兵爷,冒犯了。”一道带着歉意的女声温婉柔和,恰似风铃撞入心扉。
为了止血包扎,黛云软顾不得男女有别,拿起剪刀将男人被雨水浸透且沾满稻草泥泞的裤子沿着膝盖划开。哗的一声,男人的大腿袒裸在空气中。
女人脸上一红,忙移开眼。得先喂麻沸散麻醉才行,她如是想着,伸手摘下了男人遮面的黑巾,秋阳下乍然露出了一张五官轮廓分明的俊脸,黛云软看得心头一惊,险些忘了要使力扶起男人喂酒。
酒服麻沸散有止痛之效。果不其然,男人很快就失去了知觉。黛云软狠下心来,剥肉拔箭。在血花喷溅那一刻,慌乱地敷洒金疮药在伤口,并将自己才洗好的里衣剪成布条进行稳固包扎。一气呵成后终于大松一口气,这才想起用手背擦拭额汗。
黛云软也不知自己这一通忙活能否奏效,都是平时跟医书里学的。该做的她都尽力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了。费尽九牛二虎,娇弱的小女子终于将强壮的男人拖回了房间。安顿好男人,她正准备喂唇色惨白的他喝点水再下山去,却不想男人悠悠转醒,猛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皓腕。可惜麻醉的药劲儿未散尽,力道不够,女人一个抽手便轻松挣脱开了。
男子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蓦然看清女子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那一双远山黛眉下小鹿般动人的杏眼水波微颤,正惊恐而关切地盯着自己。
察觉到自己伤口被救治包扎,黏糊难受的湿衣亦被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男衫,男人顷刻明白了个所以然,对眼前的女人露出了感激之色。女人微微点头回敬,端水向前,亲自喂了去。
男人早就口渴不止,此刻如饮甘泉。黛云软见他逐渐恢复气力,终于警惕地问到昨夜之事。“这位兵爷,昨晚你们可是在剿匪?”
男人一怔,点头应下。女人这才放下心来,就怕是中央朝廷追派官兵来捕拿她这罪臣之女。“你且先休息,我这就下山通报村长,赶忙知会村民来替其余牺牲的官爷们收尸厚葬。”
这年轻的兵吏却艰难地开口阻止道,“娘子不可。”
“为何?”少妇不解。
男人沉吟一会儿,神色悲戚说,雍凉大地现在是饿殍千里,自家因军阀混战而人离家散,逃荒路上不幸遇上了抓壮丁的甘州军,迫于淫威才不得不充军。现在被救一命,宛若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自然不想再返军营过杀人盈野不得心安的生活。
或许是家破人亡的遭遇让黛云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又或是自己的新婚丈夫也被甘州军硬抓了去,黛云软对眼前美而惨的男儿怜惜不已。她道,“一下子死了那么多官兵,官府总会派人来查验和收尸的。这样吧,你且先藏在我家地窖。待官府走了再出来。”再且说,她现在是一人独居山林,总不能任由那么多具尸体腐臭在家附近吧。想想都瘆得慌。
床上的伤患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这村妇的家人出现?连下山都需亲力亲为。“娘子莫不是一人茕居此处?”
此话一出,女人脸色骤变,男人赶忙解释道,“小人并无恶意。只是见娘子忙前忙后,无人搭手,心生愧疚。昨夜毕竟是我们无礼,贸然闯入了娘子的果园,才给你添了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丈夫去城里卖柴了,不日便会回来。”黛云软心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范之心不可无啊。甘州近来烽火不断,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恶行频发,官府已经不作为很久,还是谨慎些为妙。
下山前,黛云软把面粉和黄土混在一起糊水,抹在脸蛋和脖颈上,瞬间就化身成了个肌黄肉糙的丑妇。在病床静静目睹这一幕的男人心领神会,大致明白她如此丑化自己是为了避免天赐的美貌招致不必要的祸患,但还是不免感到震惊和惋惜,穷山恶水的甘州竟还能孕育出这样明艳标致的大美人儿,偏偏又是无人问津的荒野山村,实在是辜负了赛过江南佳丽的脸。
将男人转移到地窖后,赶在天黑之前,黛云软一刻不停地找到了村长家。一去才听说昨晚村边小店血雨腥风,官兵伤亡惨重。现下正有一队从城里来的官爷在支援和勘察呢。黛云软向村长报明橘园还有七八具尸首,他便转身把消息通传给了那支二三十人的甘州军队伍。
甘州军让村长和黛云软带路,一行人晃晃荡荡地向山上进发。走在后头的士兵里有几个浑淫好色的,见前方带路的村妇身段不错,便你一言我一语,说尽调戏的荤话。越来越起劲儿时,却发现对方扭头后是个黄脸婆模样的麻子,瞬间痿得没了色|欲。
村长暗捏一把汗儿,中央朝廷自身难保,边陲地方更是被藩镇势力割据,律法形同摆设,以致这两年甘州民风败坏,恶行越演越烈。多亏侄儿媳今日故意扮丑,不然十有八九是不能为侄儿保住贞操了。
待橘园尸体被甘州军一一抬下山后,村长交代了几句照顾好自己的话,便也离去了。黛云软心细,发现那群乡兵的头子在认领尸体时面露失落,好像是没有找到自己要抓的人似的。她也不顾不得多想,趁着日落前回屋点灯。秉烛去了地窖将男人搀扶上|床。
“委屈你了,在地窖呆那么久。”黛云软有些不好意思。
“娘子是在帮小人,小人何来委屈之说?倒是给娘子添乱了,心底过意不去。”
“你别这么说。”再无话,只剩烛光摇曳,女人不敢直视男人,只低下头问道,“还不知军爷怎么称呼?”
“在下...”望了眼窗外沉沉欲睡的山峦,男人道,“在下裴远山。娘子呢?”
“奴家黄黛氏,名云软。”
她的丈夫姓黄?裴远山目光一敛,提醒道,“日已西沉,娘子的夫君怎的还不归来?”
黛云软心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总是这样,归家时早时晚,奴家已经习惯了。裴君也不必担心。奴家先去烧水做饭,你好生休息。”说罢,少妇提裙去了灶房。利落地洗脸洁面后,在米缸里舀水煮饭。很快,山腰茅舍升起了袅袅炊烟。
男人的目光从女人消失的背影移到了衣橱上,里头摆放的全是妇人的衣衫,男子的衣物则被高高收束在了顶层。就连床上,也是单枕。
黛云软煲了清淡的鸡丝小粥,厨房还炖着促恢复的中草药。她本想让男人自己端着碗喝,却不想他虚弱无力,温热的粥险些打翻在了床铺上,所幸黛云软手疾眼快把碗握稳。
“请见谅。”他露出了一个抱歉而无辜的笑。黛云软见他可怜,心生怜悯,便微红着脸,又一次亲自喂他。烛光下,坐在床沿上的女人虽身着布衣粗裙,却丝毫不影响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之美。更有一缕奶稚的香甜从身上微微传来。是啊,看她模样,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男人忍不住问道,“娘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黛云软担心身份惹疑,反问说,“难道奴家看着不像是甘州人氏?”
近在咫尺的距离,轮廓深邃俊美的男人淡然地摇摇头,“无论气质,长相,都很像江南姑娘。”
黛云软心底诧异,生怕被看出个好歹,“你怎么知道江南姑娘长什么样?难道你去过南方?”
裴远山笑而不语,他本就是扬州人,何止见过江南姑娘,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名流美人环绕,投怀送抱。
说起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黛云软柔肠百转。她想起了积雪覆瓦的冬天,踩着爆竹纸屑走亲串门的一场场宴席,还有跟贵族小姐们游船赏梅、吟诗作对的聚会。尽管被抄家那年她才十二岁,南国的一切却历历在目,永生难忘。她不由神色落寞地说,“听说江南佳丽地,长京帝王州,风光世间一绝。只可惜我出生不毛之乡,今生也将困囿在这一方荒山水土。”
她消极地说自己这辈子走不出这片土地,裴远山倒未深究。毕竟世道艰难,战事频繁,贵族女子尚不能远游,何况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庶民乡妇。但裴远山感到费解的是她谈吐不凡,气质静雅。这穷乡僻壤,十里八村不说私塾,就是书院都少得可怜。区区农妇,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真是罕见。
“娘子可曾读过书?”不知不觉中,他渐渐对眼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升起了了解的欲望。
黛云软自谦道,“有幸粗识几个大字而已。”
“《入朝曲》是南齐谢朓的名篇,若只是简单认得几个字,恐怕不能将这首诗轻易旁征博引。”烛光因秋风而荡漾在墙面,裴远山吐字柔和,眉眼带浓浓的探究凝望着女人。
黛云软同样惊讶于这小兵竟知诗句出处。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跳出“温润君子”四个字,觉得跟眼前男人甚是相符。她身子往后一挪,轻声问道,“裴君你也念过书?”
裴远山略想了想,回话说战乱前家境尚可,故此上过几年书院。黛云软一听,心中顿喜。自娘亲去世后,便再也没了人能与自己谈诗论赋。黄阿春虽待自己不赖,但总是语不投机,空费词说。旋即,她又替裴远山的境遇感到可惜,“若家里一切安好,裴君可有参加科举的想法?”
“没有。”他志不在此,而远高于此。
听到裴远山毫不犹豫地说不,黛云软有些失落,因为她的父亲曾是才高八斗醉心科考的探花郎,所以难得遇到读书人,她才会觉得格外亲切。
“一连两任君主都是昏聩的傀儡,皇室政权危在旦夕。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乾坤未定,有志之士这时参加科举便是明珠暗投,误入歧途。还不如改道而行,效忠深得民心实力强悍的王侯,坐座上宾,开国臣。”青年虽面色苍白,中气不足,但眉清目朗,始终蕴着一层笃定温和的笑意。
女人诧异于男人毫不畏惧的直言对当局朝廷的藐视。一连两任君主……黛云软黯然神伤,她的父亲便是上一个皇帝下令砍头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好端端的怎么会跟叛贼里通外合,打开城门放流寇进城呢?
“黄娘子,你怎么了?”裴远山看出女人忽然伤神。黛云软强颜欢笑,“你也累了,喝完粥和药就赶紧歇息吧。我明天再下山去村头大夫那儿抓几副好药给你补补。”
裴远山是有些累乏了,也不再问她丈夫何时归来这种话。待过几日伤势好些了,她跟自己熟稔了,不那么戒备了,再好生了解了解吧。他眼睛扫到隔壁还有间小屋,也不担心她没处睡,便放心歇下了。
第二日清早裴远山还未醒,黛云软便下山开药了。大夫好奇谁受伤了,她扯谎说,“在山里设了捕猎夹,套下了一只野羊羔。羊羔还小,若养大了再买卖,赚头更多。现下虽然已经用家里的止血散给它包扎了伤口,但术业有专攻,还是讨教下老大夫您。”
村头大夫也是知无不言,把黛云软的一堆问题全解答了。比如假设是人受伤了又该开什么剂量的药,又有什么禁忌、又要隔多久换药云云。
待黛云软回到山腰的家中,已是正午。她迈腿进屋,见裴远山朝自己笑着打招呼,便有些腼腆地回笑了一下,解释说刚才去了何处。虽然昨晚她对男人的防备已经减淡了一些,但还是有些底虚,“奴家丈夫应该快要回来了,哈哈...”
裴远山也不戳破她,反而感激黛云软为自己奔波操劳。“娘子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若有来日,定会千金奉上,涌泉相报。”
黛云软微微一怔,她救人的时候根本什么贪图报答的想法,只是遵循内心的本能而已。草木花鸟受了伤她都会不忍,尚且是人呢。她露出明净的一抹浅笑,“裴君不必放在心上。奴家救你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挟恩图报的主意。对了,待你伤势好了有何打算?要去寻找与你失散的家人吗?”
“大概会去江南和帝京吧。”那里有他的故乡,他的势力割据点。若想成就一番千秋霸业,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黛云软以为他顶多是附近州县的人,故而好奇,“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远去那么远?”
裴远山笑了,“心之所向罢了。”
好一句心之所向啊,黛云软心之所往的何尝不是同一个地方呢。若是真如眼前男人所说,天下能改朝易代就好了。新帝登基必会大赦天下,那先朝若有冤假错案是否还有翻案的可能?那时候她想回江南就回江南,不用东躲西藏,更不必再用黛云软这个称号隐姓埋名。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