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过去,秋雨润湿空山。山林本就比人口稠密的城镇清冷,如今棠梨叶落,更显凄凉。黛云软这些日子晨兴出门,披月而归,一直忙活在林间地头。一来是为了赶在大雪封山前够储备口粮,二来是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她想着,男人大概会在入冬前离开吧。
女人笨拙尝试外出砍柴、抓鱼捕猎的时候,男人倒也没闲着。拄着女人亲做拐杖,艰难地移到了窗边。单手内曲,一道哨声便响彻天际,唤来了暗中盘桓在附近的信鹰。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海东青,白羽褐斑,矫健凶猛,品相极好。
信鹰落在窗沿听命,他扭身回屋,抱着一丝希望翻找笔墨,竟真的在女人这几日歇息的那间屋内发现了一张桌案和密密麻麻塞满书的架子。原来这本是一间单独置的书房,墙上还挂着几张署名云软的水墨丹青。男人勾唇一笑,不信她仅仅只是粗通文墨那么简单。
黛云软的父亲满腹经纶,母亲袁氏同样也是书香名门之后,故而,在这贫瘠乡邨落脚后,除了日常跟嬷嬷务农做女红,就是买书继续教女儿学问,以此慰藉岁月了。
黛云软用瘦小的身板扛着荷锄归来时,男人早已回到了病榻之上,仿佛整日不能走动。女人问他感觉身体好些没有?男人只是歉然说给她添麻烦了。
黛云软不过关心他的伤势罢了,见他却因此敏感负疚,连连说道,“裴君莫要自责,我没有嫌你的意思。”
男人当然知她单纯仁慈,促狭的笑意在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故作可怜道,“这几天白吃白喝多有叨扰,小人属实过意不去。我想着明日便拄杖下山。还请娘子宽容我些时日,待以后有了一番作为再来报恩。只是这山下横征苛役,我又行动迟缓,若再被抓回军营判了逃兵之刑,永无归期,还请娘子不要怪我言而无信。”
云软心地善良,听他这么一说,自是不依,“你创伤未愈合,现在就赶着下山去,只怕又一次羊入虎口。裴君你在我这儿不必有负担,无非是多添双碗筷而已。一切待你生活能自理了再说吧。”
“能被娘子多收容几日是裴某的福气,就怕娘子的夫君回来见了会产生误会。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届时可以挥挥手走人,娘子却是要与夫君一辈子朝夕与共的。若因小人有生了龃龉,可不值当。裴某是万万不愿给娘子招致麻烦的。”
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云软反倒过意不去,为打消他好心的顾虑,索性摊牌说,“裴君为我思虑良多,是奴家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其实我丈夫在新婚前夜就被乡兵抓了去,与你一样强充了军。家中叔父去军营打探,只知被派到了黄河前线驻扎,从此便再无下落。我日日骗你说他随时会回来,不过是为了惮慑你。”
这就轻易把年轻妇人的心里话套出来了,裴赴远听后还是不免眉心微动。片刻后他目容端,气容庄,手容恭地朝女人施了个君子之礼,“娘子且放心,裴某从始至终都无歹意。今后也会自察于行,周全礼道,绝不冒犯。”
见他挚诚坦荡的模样,从未有过丝毫浪荡轻佻。黛云软更是自愧难当,防范之心已然消减了一大半。
裴赴远早就注意到女人身量纤弱,根本不似一般村妇肉背粗膀,显然没有干苦力的经验。实在不忍她操劳,于是飞书一封,命下人捎来银票,琢磨着怎么开口才能合理把钱塞给她。思来想去,还是暂且作罢。他一个饷银少得可怜的乡兵突然拿出面额千两的银票与身份不符,还要没完没了地编造的理由。于是干脆另辟蹊径,通过书信吩咐赶来支援的奴才隔三差五弄些野味,偷放在女人盲设的捕猎夹上。
女人自然没有多疑,只当是自己运气好,并且喜不自胜,颇为自得地向男人炫耀起了自己猎得的成就。做好事不留名的男人看在眼底,被她纯净美好的笑颜感染,心情跟着愉悦起来。只是他若走了,女人可该怎么办?不照样得为了生存费力劳神。授人以鱼到底比不过授人以渔,于是他道,“如今快要入冬了,林间的野兽为了过冬便频繁出来觅食。捕兽夹金秋收获颇丰,就怕其余成果寥寥。小人自认为箭术尚可,娘子家中又挂着一把猎弓。若娘子不嫌弃,待过几日小人能下床了,愿意将自己的箭法倾囊相授。”
黛云软颇为感激,赶忙谢过。原先她有娘亲在,有吴嬷嬷在,甚至有即将托付终身的黄阿春在,她根本不必为生计发愁。可现在多一个一技之长,便多了一份生存的保障。春去秋来,黄阿春归期不明,她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又一日,天气放晴,秋高气爽。黛云软在后院喂鸡喂羊。见背篓里的青草见底了,便拿起镰刀在茅草屋不远处的山坡上割草。层林尽染,飞雁排云而上,她觉得心旷神怡,不自觉地哼起了以前祖母教的江南小调: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不过低声吟唱,却不想这声音还是招惹来了不速之客。虽然这些日子频频有官吏来抓丁充军,村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但住在村东头的泼皮李二还是侥幸从兵帐里逃了出来,躲回了村里。他被家人安排藏在了村后的山洞里头,又听黄阿春也被征去了前线,遂起了歹心,这几日都徘徊在黛云软家附近踩点。刚才他倚靠在背光的草坡上,正叼着狗尾巴草盘算今晚就强行入室,不料这清纯少|妇竟主动把自己送到了跟前。见女人腰如约素,峰形如桃,肤色如雪,他血液上涌,再也忍不到今晚,猛地化身饿狼朝着女人狠很扑去。
黛云软被人强行按倒在地,显然猝不及防,惊恐万千。她大声呼救,男人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一巴掌呼过去警告,然后一手粗暴地捂住她的樱桃小嘴,一手迫不及待地解开裤子。在巨大而悬殊的力气面前,女人似被扼住喉咙的羔羊,再拼命挣扎也于事无补。
“省省力气吧,任你这娘儿们再怎么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这荒山野岭,就算有人来救你也是些村里的老弱病残,能干得过我?”说着大腹便便的男人已经露出了亵|裤,目光更是贪婪淫|猥,“嘿嘿,我听说你男人新婚前一夜被抓走的,今儿真是捡大便宜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泪水盈满眼眶,就在女人陷入绝望之际,一支锋利铁箭以百步穿杨之势,从风中霹雳而来,精准无误地射穿那泼皮李二的太阳穴。
“嘭——”的一声,粗胖男人轰然倒地。黛云软惊魂未定,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强忍恶心,吃力推开方才试图侵犯自己的歹人,朝着利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家的方向。她看见身姿挺拔如松的裴远山持弓站在门口,眼底还残留着方才坚毅瞄准目标时积聚的怒气。然后,他霍地倒向了身后的木门,似乎前一刻是情急之下才卯足全身力量,蓄劲儿站直,拉弓引箭的。黛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家奔去,将他扶起。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焦急关心地问他,“你没事儿吧?”
他忽然有些不舍她心疼,其实自己身体恢复的情况比她想象中好很多。适才之所以装倒下,只是因为他昨天站起来都费劲儿,今天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怕她觉察自己故意隐瞒。
“我没事儿,只是重心不稳罢了。”他安慰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有些想要替她擦拭划过香腮的泪痕。
“谢谢你救了我。”她因眼前的男人而劫后余生,故而感激涕零。只是,扶着他胳膊的那双手依然有些颤抖。
男人亦感到后怕。得亏今天有他在,若是他们没有因缘结识,若是他刚巧离开了,她今天岂不是已经白白被糟蹋了?
他正替她余生的安危思考,不想女人此刻却要赶他走。她忧惧地认为他为她才杀了人,待官府发现后肯定会追查到底。按照律法杀人偿命,是要被砍头的!她不能连累风华正茂、尚有前途的男人,所以不愿他留下来坐以待毙。
比起女人的恐慌无措,男人心底却淡定得可怕。倒不是因为他杀人如麻,只不过身居高位习惯了,难免轻视庶人如草芥般卑贱的命。何况是今日死的是这腌臜玩意儿。
他温声抚慰没有主心骨的女人,“甘州世道不好,民不聊生,官府自顾不暇,刑案堆积如山,不会专门抽出官兵深究这桩案子的。”
“可他是逃出来的乡兵,本来就有官兵在通缉他,要抓他回去。”女人仍不放心,终于咬牙想着,死都死了,不如焚尸灭迹。她忙不迭地起身寻找火石。可待她正要返回山坡时,却见一只两米长的硕大金雕盘旋在高空,眨眼之间就朝着尸体飞扑过去,将一整坨肥肉不费吹灰之力衔起叼走。
黛云软从未见过体型如此庞大的猛禽,吓得连连后退,却不忘以娇小的身躯护住虚弱倚坐在门框前的裴赴远。直到金雕消失在了山对面的密林之间,她才狂舒一口气,然后猛然脸红,松开了隔着三两层布料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
“我从没见那么这样的庞然大物。刚才那只是雕吧?”黛云软不确定地问,也有想要缓解尴尬的意思。
裴远山配合地说,“应该是吧。”总不能告诉她这是他手下专人饲养的吧。他又道,“我们运气真好,命不该绝。”
她虽对这类食人的巨型雕鸷感到害怕,担心以后自己也会成为盘中餐被掳走,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今天这有如天助的一幕降临了。一下子杀人又放火,她心里的城防还没那么坚固。
一场秋雨一场寒。
黛云软去院前择菜前,搬出了一沓书籍,“我从房里挑了几本兴许合你胃口的书,你若无聊,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男人做出勉强能下地的样子,拄着拐杖坐到了桌上,接过女人递来的书,当即低头翻阅,“娘子有心了。这几本书既有孔孟之道,又有庄周名篇,墨家著作。够看个七天七夜了。”
其实房内还有许多记录奇闻异志和谈情说爱的传奇话本。不过黛云软觉得裴远山是正经君子,想来会不屑一顾的。裴远山最终选了《墨子》,对她道,“虽然当今天下对儒家推崇备至,但诸子百家也各有所长。墨家的一些主张我虽不完全认可,但不信天命,尚同尚贤,察其志功,我倒是深以为然的。”裴远山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太指望她会懂。却不想妇人若有所思了起来,似是听进去了。“娘子,怎么了?”
黛云软回过神,苦笑说,“其实裴君眼前的我,就好像就是那个深受儒家天命论影响的人。畏天知命,得过且过。你知道吗,当我听你说病愈要去江南跟帝京,仅仅只因‘心之所向’四字,心中其实艳羡无比。”
裴远山闻言动容,竟头一次生了一丝逾矩的想法。他觉得留这样蕙心纨质、姿容倾城的女人在默默无名的空山野岭为一介粗人独守空房是暴殄天物。他强行按捺住这个突然冒出的冲动念头,故作自然的转移话题,问她是谁教她识字读书的?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一直恪守君子之礼的裴远山早已赢得了黛云软的信任。于是她也不再撒谎遮掩,承认说她的学问大多是爹娘所授,而且从她四岁起家中就给她请了教书夫子。因某些缘由家道中落,才随母亲辗转流离到了这人烟稀少之境。而她这段时日对他照拂有加,也是因为觉得他跟自己遭遇相似,感到同病相怜。
她的身世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就说她吐气如兰,斯文娴雅,不是一般村妇。果然跟自己预想的差不多。不仅如此,老练洞察、心细如发的裴远山还发现,她在院外浣衣的时候分明用江南话细声轻哼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像是《西洲曲》?他对这些歌谣不太感兴趣,但常行在水乡间,难免会听女人跟小孩吟唱。加之,她跟自己对话时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南方的向往。他当即猜测,放着富饶宜居的江南不住,而转徙到西北野地定居,不是躲避江湖仇家追杀,就是被朝廷判了重罪的人家。他很想知道关于她的全部,但敞开心扉需要时日。女人已经悄悄对他懈开了保护自己的外壳,他有的是耐心,温水煮青蛙。
夜里,黛云软在院子里举头望月,裴远山一瘸一拐地来到她身侧,教她辨别星星。他说,北边儿连贯在一起,形如汤勺的,是北斗七星;运行轨迹时逆时顺,总是捉摸不定的那颗是荧惑;偏南边儿那颗是织女星,与它呈梭子状遥相对望的是牛郎星...
看着遥遥相对的星辰,黛云软内心忽然不受控地把自己跟身边的男人比做成了它们。她忙摇头,不准自己胡思乱想。她知道不该把裴远山跟自己当作牛郎织女,于情于理都不合。再者说,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尚有假期相会,而他只是短暂停留,病愈后离开,便与她再没有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