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男人侧脸,忽然问他,“裴君,你知道浊水清尘的意思吗?”
“当然。浊水清尘出自曹植的《七哀诗》,讲的是...”后知后觉的男人倏地顿住,不愿把话继续讲下去。这个成语说的是相隔甚远的两个人,再无会面的希望。仿佛带着不吉利的预示。
他也看向女人。只见月光下的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虽然神色间笼着一股淡淡的伤感,但反而胜过月色万千。
女人故作坚强地祝福道,“入冬前裴君大概痊愈得差不多了。此去经年,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男人沉默着,不知心底在想什么,复杂的神色里实在看不出悲喜。
翌日清晨,黛云软端来用开水烧煮后晾干的洁净纱布,照旧替裴远山清创换药。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男人挽起裤管,露出大腿,她还是会有些难为情。
男人略带玩味地欣赏着黛云软故作自然无畏的样子。她低垂着头换纱布,动作细致而温柔。
“这种事情以后我自己来吧。”他难得好心道。
女人错愕地抬眸,对上了男人柔和眷注着自己的脸。见他如此体贴谦仁,黛云软心头异样,只得转过头隐藏心事。
深秋苍茫,干爽的山风在红叶间猎猎作响。绵延大山之中有哀雁孤鸣。从山崖下俯瞰人烟稀少的点点村落,只剩袅袅几缕炊烟。男人在空旷的崖边教女人摆正姿势,搭箭扣弦。
他极有耐心地指导,“左手握弓,右手扶箭。记住要尽量平视前方,用力朝后把弦拉满,再松手释放,这样箭射出的距离也会更远。”
女人脑子是听懂了,但之前毕竟没正式学过,手部动作多少有些生硬。
见她总是细节有误,不得要领。裴远山上前,靠近一步说“冒犯了。”然后将自己的大掌搭在女人的小手上,手把手教她。他替黛云软将拇指勾弦,然后摁着她的食指和中指,示意其压住拇指加强力道。
感受男人与自己贴得那么近,掌心还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女人面颊微烫。但反观男人神色磊落方正,一脸认真专注。如此谦谦君子,让她忽然有些自愧地低头。
专心教学的男人没有意识到女人已经小鹿乱撞。只管调动臂膀的力气主导着女人的手拉弓引箭。随着箭羽快准狠地插入树桩,分心的女人发现,男人不但箭术了得,其实体格力量也是极好的。他身形修长,健美硬朗。如今伤势渐好,病态渐弱,不自觉带着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不像是个庸碌小兵,也不像是个落魄书生,倒像是个少年将军,世家贵子。
十月间橘子熟了,灯笼般黄澄澄的挂满枝头。黛云软摘下一个来尝,虽然不比南方汁水饱满,口感香甜,但推到村口或者商道上便宜卖了,多少还是能赚点的。裴远山身体好转后,总会替她分担农活。这不,今天某人就甘当农夫,已经屈尊降贵在橘园里采摘鲜果了。
头顶的天空传来一声长啸,他的信鹰从远方滑翔而来。裴远山拆开捆在海东青爪子上的信,是父亲催他回扬州了。摸着一旁女人用稚拙的手艺为自己打造的拐杖,他忽地眷恋不舍。
他扮作无事发生一样回到茅草屋,黛云软恰好背着一筐红薯从山下归来。她今儿在村里贩卖橘子,又听说那泼皮李二的家人见他失踪许久,正欲寻找却在田埂间发现一只金雕啃食其尸骨。把头颅都吃光了,场面颇为恐怖。村里人只当他倒霉,躲得过兵役,却躲不过百年罕见的食人猛禽。
裴远山见女人肩背上负重累累,忙三步并两步,强行解下她的背篓,接过重物。其实黛云软确实酸累不已,肩都勒红了。往日里半刻钟的路硬是走走歇歇成了小半个时辰。这一筐的红薯是黄阿春的叔叔婶婶送的。本来二婶还担心她力气小,欲要替她背半框,她顾忌着家里收留了个陌生男人养伤,怕招惹闲言蜚语,便硬生生自个儿扛了上来。
虽然现下是萧索的深秋时节,但背了那么重的东西,女人早已香汗浃背,身子黏腻不爽。黛云软在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想要擦拭身体。她有些忸怩赧然地抬头环顾,才发现男人早已自觉退避去了屋外的山坡处,正面向青山,凭高临风。
他总是这样,心细如发,注意分寸,从不越礼。很会体察和照顾她的难处,充满了读书人的教养,世家子弟的涵养,翩翩君子的修养。
黛云软全然信赖他。原是想简单擦拭一下身子,现在索性放下心来沐浴一场。洗漱完后,她一边用帕子给秀发吸水,一边走进了自己那简陋的小书房。这时才发现桌案上赫然摆着一张还未风干的侍女图。画中女子娇柔清秀,无论身量还是面庞,都与黛云软的形象无异。
她自然知道他这画中人是自己,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
黛云软出去寻他,有意提到那幅画儿的事儿。裴远山只说自己是许久未碰纸砚笔墨,有些手痒难耐,还请不要责怪他未经同意擅自提笔。女人自然没有责难的意思,本也只是心中窃喜,头一次被人描摹入画。
其实裴远山早在借笔回信的时候就发现她那间屋内还挂着一把琵琶,当时心中便有了某个猜测。此刻终于问道,“娘子可会弹《聊赠一枝春》?”
黛云软诧异地点头,“会是会,只是弹得不入流。你怎地问我这个?”
果然是她。一个月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山下茅店歇脚时,那首前一刻勾起他思乡之情,下一刻在血雨腥风中高潮迭起的琵琶音果然是她所弹奏。
“没什么,只是遇到你的前一夜在山脚下听过。”他淡淡地笑着,内心却为这早有相交预兆的缘分而荡起波澜。“分明弹得很好...”
往后的一段日子,他教她临摹颜柳书法,她教他画夏蝉薄翼的技巧。他给她讲游历名山大川时目之所及的风景,她给他弹奏逐渐失传的南朝遗曲。似无话不谈的知音,又俨然一对隐于幽野的夫妻。但却始终克己复礼,相待如宾,守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