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早,晨光尚晞,新绿的芭蕉附上一层薄露。熏风薇漾,纱窗内,香炉里已经荡起了袅袅青烟。
黛云软早早就披衣到了窗下的书桌旁,等婢女来送早膳时,她已经看了好一阵儿的书了。
早饭她向来吃得简单,只需一般的小粥小面即可。陆骞来了,还以为府上下人苛待了她,当即就要责难送饭的婢女。还好黛云软及时拦着了,说是自己的意思,他这才作罢。
“不过陆兄,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黛云软觉得他最近来她这儿也未免太频繁了些。以往七八天不见人是常有的事儿。
“我是来郦公公的,顺便看看你。我已经领了命,不日就要北上,驱赶北夷外族,还边境子民安宁。”
“什么时候动身?”
“下午就走。”
“那么着急?”
“本来想着开春了,甚至入夏了,那些夷人就会自觉退回北方。不曾想他们贪得无厌,还真赖着不走了。拖家带口南迁的部落越来越多,大有侵占曜朝土地,从此扎根的意思。北上攘狄,刻不容缓。”
见陆骞守土有责的大丈夫模样,黛云软当即有些惭愧道,“原先还说想在陆兄手下谋个提笔小吏的差事,如今陆兄要上阵前,我身上却添了伤,若同往只怕给陆兄添麻烦。还望陆兄不要觉得我是临阵脱逃。”
“你乖乖等我回来就好。”他怜香惜玉,怎会舍得她一个手无缚鸡的娇柔小娘子跟随他去前线冲锋陷阵,“对了,我这些日子不在幽州,你以后出门还是谨慎些,尽量避开独孤家的人。”
“陆兄是已经找到了那日偷袭我的人了吗?独孤珩?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何对我下那么黑的手?”
“大概是那日郊宴上你备受贵女们瞩目的原由吧。独孤珩看似一表人才,为人却外强中干,睚眦必较。筵席是他牵头办的,你又抢了他的风头,连正与他议亲的王知蔚都对你另眼相待,而几次忽略他。他心头不爽,自然迁怒你。”陆骞说着,见对方小脸上露出忧色,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这次独孤珩也会随军出征,我会替你好好收拾他的。”
被人平白无故地欺负,黛云软当然也不想自认倒霉。但她更想以自己的方式解决此事,不愿牵累旁人,“陆兄犯不着为我开罪他。他家世显赫,如果真是锱铢必较的斗筲之辈,只怕……”
“我自然不会明着膺惩他。他既然喜欢乘人不备,不当君子,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了,咱不说这些了,我还有事儿,先去找郦公公了。你呢安心留在幽州,待我凯旋就好。”
独孤珩受祖上的恩荫入仕,在他父亲手下混了个闲职。如今随军北上,也是为了以后职名早投,方便封赏。陆骞打定主意要暗中使绊,绝不让这小子如鱼得水,得偿所愿。
其实,陆骞也知道,自己受命于定北侯府,就算攘狄大捷,他再劳苦功高,到头来居功的也是王勖的儿子们,甚至连独孤珩这酒囊也敢来瓜分功绩。
哎,他原以为外出驱夷的几个月时间,王知蔚也该和独孤珩成亲了。毕竟自己是被王勖在节骨眼儿上差遣出去的,如此身不由己,王知蔚也不能怨他。
定北侯势要将嫡女高嫁,他犯不着为了注定难以逆转的事情让王勖觉得自己狼子野心,恩将仇报。何况,他对王知蔚仅有肉|欲和感动。女方主动示好,他才来者不拒而已,并没有非娶不可的执着。
只是如今独孤珩也要跟着北上,怕两人的婚期又要延迟了。想到这儿,陆骞总觉心头淤塞,生怕王知蔚不肯出嫁,还扯出他们两曾经的关系。心有一堆事儿想着想着,不觉间,已经步入了郦老雁所处的亭子内。
郦老雁见他临出征前还特意登门来找自己,颇有些意外。陆骞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陆某斗胆,如能班师回朝,想下三书六聘,明媒求娶柔嘉小姐。柔嘉小姐敬重公公你,若能得公公俯允,陆某便事半功倍了。”
郦老雁猛地一惊,心道陆骞这小子还真是眼光毒辣,竟窥一斑而知全豹了。但嘴上还是在装糊涂,“陆牧监副你都不曾没见过远在他乡的柔嘉小姐就要讨亲,未免太草率了些。”
“陆某已知黛远山是女儿身,就是郦公公口中的黛柔嘉小姐,公公不必再苦心隐瞒。”陆骞情真意切地说道,“陆某无意冒犯,我也是在黛姑娘被歹人毒打那日偶然发现她是女子的。实不相瞒,在这之前陆某还一度担心自己有龙阳之好。看到黛姑娘受欺负,我心如刀绞,只想将欺负她的人千刀万剐。还望公公给我一个守护她的机会,让我能余生相伴,护她周全。”
听到陆骞这么说,郦老雁却犯了难,“说来不怕陆大人笑话,陆大人也知咱家为了替柔嘉小姐择个可靠的好郎君,还郑重其事地搞了本花名册。陆大人条件尚可,年纪轻轻官居要职,又是定北侯唯一的义子,按理说早该列入我这册子里头,只是...咱家才来幽州时就听说侯爷有意将适嫁的女儿许配给你...我受侯爷庇护借住在他的地盘,又怎能夺了他的乘龙快婿呢?”
陆骞闻言,忙义正严词表忠心,“我对几位义妹仅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这点我会向义父言明,还请郦公公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老人家为难。我之所以出发前来找公公你,就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还没回来黛姑娘就定了亲事。陆某想今日若有了郦公公的首肯,待我攘外归来,有功名傍身了,再来明媒落聘。黛姑娘待我亲和友善,我相信她是不讨厌我的,我会用真心打动她的。”
见陆骞一脸真心,又为柔嘉思虑周全。郦老雁也只得保留意见,先祝他一帆风顺,平安归来再说。
话说那柳生绵千里迢迢赶回了帝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又获得崇慈大长公主的宠爱。而且公主夜夜留宿柳生绵房内,直将那楼残雪的风头盖了过去。就连京中豪族齐聚的笙箫夏夜宴,也公然带着柳生绵出席。全然忘了自己为亡夫守丧。
入夜,帝京灯火通明,酒肆乐坊箫鼓齐鸣,笙歌燕舞不断。裴赴远举酒倚坐在扇月型窗前俯瞰,近处舞台上旋转的胡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远处街道上的百姓聚戏朋游,有说有笑,仿佛也从未曾尝过人间疾苦。
一戴着妖祀面具的男子,翩然白衣,身姿秀颀,神不知鬼不觉间踱步到了裴赴远跟前。
裴赴远甚至都没有回头,就已察觉身后来人是谁。他将视线移到一楼观舞的中心席位,柳生绵随侍在崇慈跟前,两人正共享着葡萄美酒,忘情地引领京中的奢靡之风。
白衣男子随裴赴远的目光望去,终于颔首认罪,“是小的无能,暂失了崇慈大长公主的宠信。”
“残雪,这不能怪你。现在崇慈折了班驸马这主要心腹,正是缺人的时候。与其跟这柳生绵一样志在床|笫之间,永远以色侍人,不如想想办法,成为她无可取代的左膀右臂。”裴赴远说罢,自饮一杯。
“小的明白。只是,那班驸马也是可怜,明明可以有一番作为,却替这样一个女人白白送死。”楼残雪的语气不自觉地低沉了些。
两人正说着,楼梯间传来君子间的戏谑笑闹,还夹着三五脚步声。待房鸿渡、薛荷文等人推门而入时,那一抹盛雪的白衣早没了踪影。
“楼下找了一圈儿没见你人,就猜抑弦躲在楼上了。今日举办笙箫夏夜宴,这繁台可真热闹呢,不说全京城一等一的高门权族,光是皇室宗亲就来三四位。”说话的是范阳卢氏的长房嫡孙卢霄,他与裴赴远同岁,亦是国子监读书时的同窗。
“下面吵闹,我上来吹吹清风,醒醒酒。”裴赴远同他们互相作揖道好,“卢兄回京任官,可还适应?”
“本就在国子监念过几年书,对帝京久违的熟悉感胜过离家的不适。”卢霄回道。
这时,只听楼下歌舞骤停,倏地安静下来。几人好奇朝窗外望去,只见那柳生绵拿起古筝,款款走上了舞台中央。
卢霄好奇地问,“他是谁?”
薛荷文摇扇道,“卢著作郎刚回京城有所不知,楼下那郎君名为唤柳生绵,是大长公主豢养的一堆面首里最受宠的那位。”
卢霄虽被柳生绵似女人般精致的姿容惊了一下,但内心还是为大长公主犯天下之不韪的荒唐行径感到不耻,对柳生绵沦为女人玩物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等场合感到鄙视。
但很快,华丽飘逸的琴声响起,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人也非完全的酒囊饭袋,倒是有两把刷子在身上的。
这是一首在场所有人从未听过的曲子。前奏筝慢,淡淡笼着一股残月当空的静谧与忧伤,中调节奏逐渐悠缓,似细雨打芭蕉,又似涓涓细流流淌在礁石之间,再急凑时,又猛如沥雨敲阶逐渐山洪一泻成海的悲壮气势...
“这首曲子叫什么?”
琴音消散许久,众人仍如痴如醉,追寻着绕梁的余音。房鸿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忙问,“这首曲子那么好听,怎么以前没听过?”
就连自诩阅曲无数的薛荷文也摇头道,“莫不是这柳生绵自己谱的?”
下一秒,只听楼下有人高声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敢问柳郎君,你刚才所奏的琴曲叫什么?能听到如此钧天广乐,在下三生有幸啊。”
柳生绵坦言说,“这支曲子名唤《思君不见下渝州》,是在一次机缘中被柳某偶然间听到的。前不久,柳某在幽州参加暮春修禊,结交一位秀颖少年。那少年颇有些才气,又精通曲艺,在河渠竹篁内的曲水宴上听他弹响此曲,有惊为天人之感,便厚着脸皮向少年求了此谱。”
“原来这首曲子就是《思君不见下渝州》?”侧席上,陪坐在几位权贵身后的京城第一名妓燕笼月站了起来,朝在场各方一一见了礼,然后继续问,“请问柳郎君所说的那位少年,可是叫远山公子?”
——楼上神情淡淡的裴赴远忽然眉心频动。
远山公子?
只听那柳生绵应道,“还是燕娘子消息灵通,正是远山公子。”
“奴家不过痴心音乐罢了,故此有什么妙曲问世,总会留心一二。”
在场众人纷纷露出不解之色,心想这远山公子究竟何方神圣?以前简直闻所未闻。
那从范阳来的卢霄恍然大悟,轻声叹道,“原来这曲子真是那远山公子谱的。”
“听卢著作郎的意思,你也听说过这远山公子的名头?”薛荷文扭头问。
卢霄点点头,煞有其事道,“范阳离幽州很近,幽州有什么新鲜事儿,流行什么东西,范阳不出几天就会知道。这远山公子好像是定北侯府的幕僚,乃今年开春前突然冒出来的新贵才子。定北侯府门客有三舍,三舍又分上中下三等,而他,住在上等间。可见其能力不容小觑。”
还是王勖那家伙的幕客?呵,有趣。裴赴远问卢霄,“可是‘雨霁长空荡涤清,远山初出未知名’的‘远山’二字?”
薛荷文斯文笑道,“未知名?依薛某看名气只会越来越大。”
果然,接下来只听那燕笼月在楼下朗声道,“虽未见过这远山公子,但他辞赋流传了几首到奴家手中。尤其是那首在恒山题壁的《菩萨蛮·翠屏横绝古今月》婉转含蓄,饶有韵致,琵琶大家方啸生先生非常喜欢,有意进献宫廷。”
作者有话要说:黛云软:我的能力有多牛全靠大家脑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