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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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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小让和佟一琮又见面了。这一次不是穆小让缠着佟一琮,而是穆明的一个突然决定。

穆明在电话里诱惑佟一琮:“去新疆不,夏天那儿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他说这话时,佟一琮在电话里没回应。他又接着来了一句,“还有你喜欢的和田玉,去不?”他知道什么最能抓住佟一琮的心,一抓一个准儿。

佟一琮知道穆明为啥扯上他,吕秀对穆明没放心过。吕秀不放心的原因在穆明的那颗花心,他知道她怕他是装出来的,他背地里啥样,她隐隐约约感觉得出来。她知道,他的心里装着她,装着家,可他总喜欢路边的花花草草,这让她时常纠结、动怒,尽管他总是和她承诺,“媳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可动摇。”吕秀信他是认真的真心的。他说的时候眼睛直视着她,里面装的全是深情,谁能说那承诺不真诚呢?她一次次地被打动。不久便会被承诺的违背伤得千疮百孔,剜心扎肺。她便越来越能看清楚承诺里的水份。穆明提到去新疆,她的眼皮立刻放下,眼睛盯着地面,嘴角向下。穆明马上搂住她肉感十足的腰,“佟一琮和小让跟我一起去。”吕秀垂着的手,覆到了穆明的手上,算是同意。

吕秀对佟一琮放心,在她的眼里,佟一琮是个有点固执坚持自己底线的人,也是一个敢对穆明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踢腿就踹的好哥们儿真哥们儿铁哥们儿,穆明要是出了大格儿,佟一琮肯定会管会批会收拾。所以,穆明只要打着佟一琮的旗号,吕秀肯定答应。吕秀相信,佟一琮不会让穆明出什么大格,不出大格的界限在哪儿,吕秀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总是在原谅和惩罚穆明的过程里不断地轮回,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轮回太累人太熬人太折磨人,可她又觉得,自己能咋样,老一辈人儿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刚听说佟一琮和程小瑜的事,她觉得简直太离谱了,女人咋能那样呢?女人守好自己的男人,做一棵缠着树的藤多好,干嘛非得要做成一棵树,她不理解程小瑜的做法,同情佟一琮。当穆明说要跟佟一琮一起去新疆,吕秀当时就点头了,“去呗,正好让佟一琮也散散心。”穆明就从后面搂住吕秀肉呼呼的粗腰说,“他没我有福气,遇上了这么好的老婆,啥人啥命啊,念再多的书有啥用,还不如我中学毕业潇洒。要钱有钱花,要老婆有老婆,要儿子有儿子。”

出去就得花钱,费用由谁出,穆明没说,佟一琮没问,俩人都清楚,以俩人的交情,加上经济条件的差距,这事肯定不用佟一琮关心。他问多了,反倒显得又计较又小气。这几年穆明的全羊馆打出了品牌,客人多。这一桌没吃完,下一桌就站在边上,眼巴巴等着腾出桌。在他家当服务员比别人家挣得多,因为在他家工作真累,脚不粘地儿的忙。吕秀管理有方,除了工资给的高,时常给服务员们送个小礼物,今儿给支口红,明儿送条丝巾,小恩小惠的拢络人心。生意红火,钱跟流水一样进了穆明的口袋。穆明做的羊,不光岫岩人爱吃,鞍山人,辽宁省各地的人去岫岩都会到他的店里拐一脚吃一口,到岫岩哪能不吃穆明的全羊馆?这就跟到了到北京没吃全聚德烤鸭,到天津没吃狗不理包子,到台安没吃着炖大鹅和砂锅居,到了海城没吃牛庄馅饼一个道理,民以食为天,缺了这个重要的一项不是白去了?佟一琮好奇的是穆明为啥突然决定去新疆。

穆明的理由让他笑得肚子抽了筋:“新疆的羊肉串烤全羊味道纯正,我这全羊馆要做就做最好,做最地道的味儿,我要实地考察学习,借鉴外地经验,他乡之石可以攻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力争让人们在岫岩吃到正宗的新疆烤全羊。”

“行,一起去。大哥,我求你别讲那些高屋建瓴的大话套话了。”佟一琮答应的得痛快。

穆明的鬼话佟一琮不信,他知道穆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穆明藏不住事,估计见了面就能露出来。他答应痛快是因为新疆对他的诱惑太大,诱惑不是羊肉串烤全羊,不是天山、天池、丝路古道、沙漠探险、草原游牧,不是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而是软玉之王和田玉。穆明知道佟一琮心里装着什么藏着什么,诱惑起来一下抓住重点。

关于和田玉,佟一琮知道得很早,新疆和田玉、岫岩县岫玉、河南南阳独山玉、湖北郧县绿松石并称中国四大名玉。和田玉排第一,佟一琮咋能不关心?他知道因为塔里木盆地南边昆仑山里和田玉最多,最早和田玉叫做昆仑玉,玉龙喀什河是古代著名的白玉河。和田料分为籽料、山流水、戈壁料、山料。颜色有白、糖白、青白、黄、糖、碧、青、墨、烟青、翠青、青花。他记得高中时读《诗经?国风?周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琼琚、琼瑶、琼玖指的就是玉石中的和田玉。清宫档案记载,乾隆二十年至二十四年间两次平定边疆之后,新疆每年有2000公斤贡玉运达京师,造办处把和田玉作为宫廷用玉的主流。

佟一琮关注新疆玉石市场的时间不长,和田玉价值的直线上升使他把目光投向那里,这里面既有对和田玉的羡慕,也有对岫玉的感叹。新疆玉石市场以乌鲁木齐为中心分成了南北东疆三大块。南疆以和田、喀什、库尔勒、阿克苏为代表,北疆以伊犁、奎屯、石河子、克拉玛依为代表。东疆以吐鲁番、哈密为代表。乌鲁木齐的玉石市场主要是围绕各大综合商场形成的七大贸易商业圈,包括友好商业区、黑龙江路白玉城、南门国玉城、国际大巴扎、红山商业区、铁路局商业圈及中山路商业一条街,这些地段都是乌鲁木齐商业繁华的黄金地段,基本以经营和田玉为主,很少经营其他玉种。

能够近距离接触和田玉的机会,佟一琮不想错过,乐颠颠到火车站接穆明,见到从出站口挤出的三个人。肉山一样的穆明,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还有一位混血美女,大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浓眉毛,异域风情夺人眼球。仨人三个表情,欢天喜地乐成弥乐佛的穆明,一脸刁蛮的穆小让,似笑非笑的混血美女。

佟一琮乐了,果然和他的猜想有关,这个穆明,还是老嗜好,只是爱好的品位提高了,地域范围扩大了。这姑娘在人群里扎眼,长得水灵,是个洋妞。

穆明介绍:“兰瑞儿,在校大学生。纯种中国人。”

兰瑞儿一张口,地道的鞍山话。“佟大哥您好。我母亲是维吾尔族。”

俩人的话捏在一块儿,揉巴一下,解开了佟一琮的好奇。兰瑞儿,中国人,少数民族,在校大学生。

上海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天,穆小让从始至终不理穆明,也不理兰瑞儿,瞥向他俩的眼神狠歹歹,夹针带芒,像要把人扎出血。她的眼睛只围着佟一琮转,她的人也只围着佟一琮转。

佟一琮猜得出,穆小让是后来加入组织的,穆明肯定故意放出口风,说他会一起去新疆,穆小让才会申请跟来。穆小让的心思穆明清楚,他也乐得把妹妹交给佟一琮,他劝过佟一琮:“虽说小让年纪比你小得多,又刁蛮又任性,不过,她那脾气啥时用到你身上过?在你面前,她都变成小绵羊了,她是真喜欢你,你真心对她好,老爹老妈那头有问题,我去做思想工作,我这个当舅哥的都不介意你有过婚史,你还拿个什么架儿?非得让小让要死要活你才甘心?”

佟一琮说穆明不懂。佟一琮知道小让对他好,小让越是对他好,他越觉得对不住小让。

穆小让理解吕秀为啥支持她跟来上海,跟去新疆,嫂子是把她当成了眼线。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对哥哥恨得咬牙切齿,但她清楚,哥哥和兰瑞儿的事,她得装不知道,还得背着吕秀。嫂子再亲也没有哥亲,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难过,觉得对不住嫂子的信任,为自己不能立场坚定的批判哥哥自责。她坚定地认为穆明做得过分,不只是过分,简直是让人厌恶,如果他不是她哥,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兰瑞儿长得好看,性子也好,但再好看也不是她嫂子,她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还让她跟着,她觉得别扭。

她也生佟一琮气,为啥知道她哥带别的女人,还跟着凑热闹,就不能损损她哥?是不是天下的男人都一样,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像花蝴蝶似的围在身边?都想像过去的皇上一样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日子。她的小心眼儿瞒不过佟一琮,他说:“我在上海能知道啥?知道了,说了骂了,起作用了吗?都快做不成兄弟了!”

穆小让想想佟一琮说得有道理,他和她哥为了那些花花事吵架她遇上过,吵得凶,面红耳赤乌烟障气,他骂她哥没底限,滥人一个。可她哥在这件事上听过谁?谁又管得了?又在乎谁说什么?吕秀那么厉害,公公婆婆小姑子全被她拉到了一个阵营,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挡住,她哥的功夫全做在表面了,人前处处听着由着顺着吕秀,背地里女人换得比穿衣服都快。后来吕秀明着闹,暗地里认了,倒是找到了发泄的方式,化愤怒为食欲,把细细的水蛇腰吃成了水桶腰。想到这儿,穆小让也生吕秀气,她哥做菜再好吃,嫂子也不能不管不顾地使劲儿吃呀,结婚嫁人就不注意身材了?女人到啥时都得要形象,自己都嫌弃自己的样子,凭什么让别人喜欢?谁不爱看漂亮女人,如果让她选择看吕秀还是兰瑞儿,抛开嫂子那层,她也看兰瑞儿,不是别的原因,养眼。

她后面想的佟一琮没想到,见她走神,他逗她:“看不惯干嘛还跟着?”

穆小让那双圆眼睛瞪着佟一琮,佟一琮明白眼睛里藏着的意思,那是在告诉他,还用问吗?她是为了他才来的。他逗她,又装不明白,转过头看穆明。

穆明把兰瑞儿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瑞儿去买水,一会儿瑞儿去催菜。穆明洗澡换下的肥内裤臭袜子一起甩给了兰瑞儿。兰瑞儿不说什么,笑呵呵买水,笑呵呵和饭店服务员催菜,笑呵呵地钻进洗手间用娇嫩的小手洗肥内裤臭袜子,没有一点儿脾气,柔得像水。

佟一琮看得不得劲儿,做兄弟的为这事他没少说穆明,说多少也和扔进棉花堆里一样,不疼不痒不解劲儿。可他知道,这人呀,不要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要总跟人玩心眼儿,山外有山,你再有心眼,也不见得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何况,再狠的人也是一物降一物,齐天大圣厉害不?遇到如来佛祖一样被压在五行山下。吕秀降住了穆明,可那是表面上的降,没降到心里去。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穆明还没遇着那个降他的人,遇着了那颗花心也就收了。他觉得眼前的兰瑞儿和以前穆明偷腥的女人不一样,不是因为她是大学生,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外国人,是她那个性子,咋能那么柔和,柔和里头又藏着股韧劲儿。兰瑞儿的这股子韧劲儿佟一琮看出来了。他觉得,真若是天长日久,水滴石穿,至柔的她能降住至刚的穆明。

他和穆明说:“你老是吃着锅里惦记碗里。既然带人家出来了就善待人家,别跟支使使唤丫头似的。另外,你那些小动作注意点儿,你不能把我和小让当成透明人,我俩还喘气呢。”

穆明哈哈乐,“不当使唤丫头当什么?我出钱,她出劳动和那啥。你一根筋,做戏也当真?我是给自己找乐呢,你呀,得向我学习,得会给自己找乐子。”

佟一琮说:“谁做戏,谁认真,你比我清楚。不过,她好像和你以前的那些女人不太一样。”

穆明说:“是不太一样,盘靓,招风,电影明星也比不过她的小模样。”

佟一琮白了他一眼。

穆明说,“明白你啥意思。她命挺苦,我决定去新疆一多半是陪她,她生下来就让人抱到鞍山做养女,去年养父养母去世,让她去找亲妈。给留了个乌鲁木齐的老地址,加上她亲妈的名字和照片,挺长的名字,好像是买尔瓦依提汗,汉语的意思是珍珠。”

佟一琮眯着眼睛看穆明,那意思是你小子也有恻隐之心?真要是怜香惜玉,你还那样对人家?

穆明精,懂他的意思,说:“你别学着安姨眯眼睛,我又没惹你,你来啥气?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为难,你说一个人在世上活着,都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啥样,是不是挺可怜?见过照片可不算啊!”

去新疆的火车上,佟一琮更看出兰瑞儿的不一样。不一样是从她手里捧的英文书《A Tale of Two Cities》里看出来的。佟一琮英文一般,可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是《双城记》。

兰瑞儿注意到佟一琮在注意她,只有俩人的时候坦言她陪穆明是在赚留学的费用。“我的理想是去英国留学,为了实现目标,付出什么,我都愿意。而且,我的男朋友在英国,我很爱他。”

佟一琮的笑容里藏着不解,他没法理解兰瑞儿的做法,心说你爱着你男朋友,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是什么逻辑,根本就是讲不通的狗屁道理。要是真爱得坚贞不渝,得排他,要不敢称爱?

兰瑞儿说:“他在英国肯定也有自己的生活,人都有情欲,可我知道,他不会付出情感。而我挣钱的能力太有限了,只有像现在这样,我才能最快地挣到钱,到英国和他团聚。我只想要一个结果,过程怎么样对我来说,不重要了。”

佟一琮问:“对他呢?”

兰瑞儿所答非问:“佟大哥读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那个女人虽然身体和别人男人在一起,但她的心里装着的只有作家一个人。”

佟一琮一笑,他刚刚也想到了那本小说,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观念落后,书上说,相差三岁就是一个代沟,兰瑞儿比穆小让年纪还小,跟自己差了几道沟?想着想着,他就走神了。

兰瑞儿的话题也走神了,“穆哥知道我的身世之后,主动说带我去新疆寻母,我很感动,他心善,善良比外表和财富更重要。其实我对这事已经不抱希望了,能生就能养,她要是想要我,当初生下来就不会把我送人。在我心里养母才是我的亲妈,可是她老人家也走了。”

兰瑞儿再要说下去时,穆明和穆小让回来了。兰瑞儿说,“穆哥,我去给你接点热水。”说话的功夫,身子已经走向了两节车厢中间的热水箱。

穆明望着那个细细长长的背影,哏哏乐,“看我调教有方吧!”

佟一琮和穆小让同时把后脑勺扔给穆明,眼睛看向窗外。

2

窗外,带给佟一琮接连不断的惊喜。有时是一片漫漫荒漠,土黄色的沙丘好像已经存在了亿万年,单调的形态无穷无尽,让人怀疑火车在不经意的时候停下来了。眯上眼睛,再睁开眼,车窗外出现大大小小的石头,满目寂寞荒芜。就在人觉得视线单一得快要疯掉的时候,远方的翠绿划破天际,迅速扑向眼帘,转眼间就幻化成一片绿洲。蜿蜒的河流舒缓沉凝,随意飘洒,依依垂柳顾盼婀娜,一大片向日葵姿意挥洒浓烈金黄。很快,大地收起全部的温情变得面目狰狞,狂风翻卷喷吐漫天石块砂砾,肆无忌惮地鞭挞着所有的山丘与河谷。接着,眼前又是一片高山牧场,云天之上铺展开一幅巨大风景画,碧野雪松,山鹰白云,一群群五彩的牛羊星星点点,和毡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一起,成为蔚蓝间最生动的点缀。

但丁的《神曲》出现在佟一琮的脑子里,最初读《神曲》,他带着很强的目的性,这也是他读书的一种习惯,天下的书那么多,根本读不完,他的方法是先粗读,再精读,选有用的喜欢的反复读。他的目的是为了那位前无古人的插图画家古斯塔夫?多雷,多雷创作的雕版插图超过一万幅,版本总数超过四千种,包括人们熟悉的《圣经》。关于他为《神曲?地狱篇》插图还有一个故事。1854年的一天,多雷走进了法国最有名的出版商哈彻特的办公室。多雷告诉路易斯?哈彻特,他想创作一本最佳的美术书,一种大型的文学作品插图对开本,是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而作的。到那时为止,多雷作品的每本零售价还没有超过15法郎,多雷建议,这种《地狱篇》插图本的零售价可定为100法郎。哈彻特断然拒绝,说不可能有人愿付那么多钱。多雷说他愿意承担全部的出版费用。哈彻特同意后,警告多雷,他至多只印100本,以免陷入现款难以回收的困境。多雷用76页全张纸雕刻出一种最大开本的书,1861年初刊行。两周后,多雷收到了哈彻特发来的一封非常著名的电报:“成功!速来!我是驴!”那时,这套雕版插图已经卖出200多本,远不止预料中的100本。这本出版于19世纪60年代早期的插图本巩固了多雷法国插图画家第一人的地位。

大自然的创意比人类的想像丰富,窗外景象,远比画作神奇,即使《神曲》那样的恢宏巨制仍旧无法同自然界的奇幻媲美,人们要做的只是睁大眼睛寻觅奇迹。

兰瑞儿在寻觅奇迹,她的寻觅不在嘴上,在眼里,在心里,当她的双脚踏上新疆土地的一瞬间,泪水盈眶,血液中流淌的感情肆意漫延,兴奋之中夹杂着慌恐,欢喜之中有些害怕,那双本就比旁人黑亮的眼睛不够用似的看向能够触及的一切。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梦境里?幻境里?她不停地张望,忘记了身边的穆明、佟一琮和穆小让,忘记了她只在这里呆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忘记了那时她还没有记忆。

乌鲁木奇处处都是中亚风情的写真,时尚的建筑有着浓郁的西域色彩。花帽子下尽情吆喝的维吾尔商贩,头戴白帽脚步匆匆前去礼拜的回族老人,刚刚从冰雪覆盖的天山走下、炎炎夏日仍身穿羊皮大衣的哈萨克牧民,红色脸庞的蒙古族壮汉,胖墩墩笑眯眯的塔塔尔人,手持相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老外,手捧《古兰经》的宗教学生,摇响了萨巴伊的南疆乞丐,怯生生兜售乌斯曼草的小姑娘,各种民族、各种肤色的人流融合为一条长河。人流中,最炫目的是维族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大红、翠绿、杏黄富有浓艳民族色彩的连衣裙,用“牙勒克”头巾包住头。年轻女人休闲时尚装扮,只剩一袭华丽的民族头巾,示意她们依然是西域的风景。偶尔会看到有人用白巾或黑巾横围护嘴,仅露出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看上去神秘魅惑。

人们看兰瑞儿的眼光亲切自然,在他们看来,她就是这块土地的孩子。她有着和这里姑娘一样的浓黑眉毛大眼睛,一样的高挺鼻子。但如果人们更仔细一些观察却看得出,她又和这里的姑娘不完全一样,不是因为她没在这里成长,不是因为她的头上没戴头巾,而是血脉上的不同。

按照地址,照片,终于打听到那位叫买尔瓦依提汗的年轻女孩子,知情的年长女人捏着照片,连连叹息,告诉他们:“不要找了,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抬头仔细看了看兰瑞儿,补充了一句,“你的眉眼和她真像。”她的眼神深遂幽远,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重新回到了那段旧时光,或者,她已经从兰瑞儿的眉眼,猜出了她的来历,却不愿说破。经过岁月的沉淀,到了那样的年纪,智慧是最大的财富。

兰瑞儿不说话,哀伤地看着年长女人,眼神里的乞求,让呆在一旁的佟一琮不忍再看。年长女人避开那双眼。兰瑞儿跪了下去,“那是我的母亲,请您告诉我,可以吗?求求您了。”

年长女人长叹:“孩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谁是对,谁又是错呢?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

谜解开了,尘封多年的故事渐渐浮出,青春美丽的买尔瓦依提汗和一个汉族医生相爱了,买尔瓦依提汗的爸妈不同意,买尔瓦依提汗的爷爷奶奶姑姑伯伯街坊邻居还有大訇都不同意,可他们还是私订终身,买尔瓦依提汗断绝了和家人的来往,医生却出了意外。买尔瓦依提汗把女儿交给了医生的朋友,跟医生去了天国。

世上谁是最亲的人?自然是给了生命的爹妈,到了兰瑞儿这加上了养父母。可是不幸,真是不幸,她不但没了养父母,也没了亲生的爹妈。兰瑞儿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她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汪水,平静得让所有人不安。

穆小让望向她的眼里有了怜惜,敌意渐渐消退,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穆明转了态度,不再支使兰瑞儿。佟一琮主动提出改变去玉石市场的计划,到传说中的二道桥去转转,大家的目标都是一个,让兰瑞儿开心点儿。

兰瑞儿对大家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凄凉。她说:“能来看看已经很好了。因上努力,果上随缘。”说完,她的眼睛望向天空,眼神清澈而凛烈。

佟一琮心里一沉,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太年轻的人说出这样薄凉的话,一定是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心里藏着太多的悲欢离合,生命里有着太多的起伏故事。经历的故事多了,会让人变得成熟圆滑,或者说是睿智圆通,但成熟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越简单越快乐,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他相信,兰瑞儿一定也懂。只是当一个人变得复杂之后,还能再回到过去的简单吗?

佟一琮再看穆明,穆明呆呆地看着兰瑞儿,专注深情。穆明这样的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不,应该说只有对待美食的时候,穆明才会这样的专注。对人,兰瑞儿是第一个,那种专注是一丝不苟,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佟一琮知道,谁能真正降住穆明了。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喜欢或者爱上一些人,但喜欢或爱,总是有深有浅,有浓有淡。终其一生只存一人的情感或许存在,但毕竟稀有。而至真至纯,在心底最重,扎根的只有一人,那人或许不在眼里,不在嘴边,不在身边,却深深地扎在心里。是命里的劫,是命里的缘。谁都说清是对是错,重要的是,能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珍惜,便是足够了。佟一琮在穆明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珍惜,对一个女人的珍惜,对兰瑞儿的珍惜。

同样的情感,不同的人。穆小让的眼里只有佟一琮,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如果不为了他,她不会来新疆。看到他神思飘忽的样子,她心疼,她拉住了佟一琮的手,悄声说:“别想了,去二道桥吧!”

某种程度上说,二道桥是乌鲁木齐的标志和象征,一片古老的街区是乌鲁木齐最著名的维吾尔族聚居区,是所有到乌鲁木齐旅游的人必到的地方。它无疑是中亚风情的一个缩影,一座色彩、声音和气味的博物馆。一条狭长的街道从南到北串连起不多的几栋高楼,大片平房土屋,造型各异的清真寺,幽深的小巷。二道桥广场那尊骑毛驴的阿凡提铜像永远地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店铺林立,店名都十分好听,绿岛快餐厅、拉赫曼蜂蜜店、阿米娜乐器店、玫瑰花宴会厅、木卡姆音乐厅……更有不记其数的无名店铺和摊点。几只馕,一牛肚黄油,几块秤砣似的土制肥皂,几小把乌斯曼草,一小堆莫合烟,都被经营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干果商将葡萄干、巴旦木、核桃、酸梅、杏脯排列成美丽的图案。地毯商将店铺变成了波斯王国的宫殿。烤肉师傅将全羊烤得金黄喷香。即使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凉皮凉粉,也要用西红柿和青辣椒衬托。让人觉得,这不仅是商业,更是一种艺术,一种美的追求。

兰瑞儿脸上的笑容多起来,年轻是活力,也是强大的自我调解能力。她的笑容,解开了穆明拧在一起的眉毛,注意力转到了吃,眼睛看到吃的就放亮。穆小让不客气,直说:“我哥就是一枚大吃货。”

穆明说:“民以食为天。”新疆的饮食主要以肉食为主,真是合他的口味儿,他常说他是无肉不欢,胃缺肉。这一刻,眼前到处都是烤羊肉串,从烤全羊到拉条子,从酸奶子到手抓饭,再加上大盘鸡、馕、奶茶,每一样都让他嘴角淌水。四个人边走边吃,享受着特色的美味带来的愉悦。

兰瑞儿的兴趣在水果,全疆各地的水果都集在乌鲁木齐,葡萄、哈密瓜、石榴、巴旦杏、无花果、蟠桃、库尔勒香梨、伊犁苹果以及各种各样的水果干。她特别照顾别人,无论买了哪一样,都会先递给身边的三个人。

穆小让的孩子气重,维吾尔族花帽、手工刺绣、金银首饰、地毯、木雕、锡伯族烟袋、皮靴、艾德莱斯绸、英吉沙小刀,她都要凑上去瞧一瞧,看一看。维吾尔族的女孩子从小就用来画眉的奥斯曼草汁,更是被她狂买。

二道街上有玉石,佟一琮看了,认为那里的玉器称不上是精品,他觉得不过瘾。就像已经进了珍宝库,却只瞧着了一小点儿,大部分都藏着掖着,让人看不着吃不着,惦记得心痒。

穆小让的眼里心里全是他,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开心,她全知道,她说:“新疆的和田玉名气最大,咱们来了不能白来,得去玉石市场长见识。”

穆明故意逗她,没听着似的,不理会。兰瑞儿轻轻拉了下穆明的衣袖,对着穆小让的方向轻轻弩嘴。穆明会心一笑,几个人的方向便保持了高度一致。

事实上,走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的大街上,几乎到处都能看到玉石店。有人戏称,乌鲁木齐的玉店和饭店一样多。不用分析,佟一琮也能猜出“全民”从事玉石生意的原因和岫岩肯定完全一样。从事玉石贸易起步资金不大,十几万就能开个不错的店,实在没钱投入,万八千块租个柜台也能卖玉,估计也会有人像他在上海一样,做着玉石二道贩子,混点儿零花钱。还有一个原因,一少部分企业家完成原始积累,手里有余钱,知道玉石珠宝行业利润大,就把钱投入玉石市场。表面看,玉石市场大繁荣了,只是这样一来,竞争手段自然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问题也会层出不穷,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以次充好,以假乱真。

佟一琮到玉石市场主要为了长见识,关于和田玉的资料,他看得不少,和田玉玉件在上海他也见识了不少,但怎么选到货真价实的和田玉,他还处在纸上谈兵阶段,理论多,实践少,选玉就得多看多上手。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兴奋到了极点,钻进一家又一家的玉石店,不看装修,不看摆设,甚至连店主店员,他都不会多瞧一眼,他的眼睛里除了玉石什么都没有。看不够的玉件,看不够的原石,入眼全是美,品不过来的美,看人家的料,看人家的工,看人家的创意。兜里的钱少,他没打算买,即使兜里的钱足,他也不一定敢出手,原因简单,怕走眼。

选和田玉有独特的门道,先是看玉料,籽料山料不是行家难免走眼。辨认造型纹饰,结构、章法、繁简、疏密的处理都得统一和谐。还有重要的一项是看皮色籽玉。行内有句话:“子料去了皮,神仙认不得”。有些优质的山料和俄罗斯料同籽料相似,被一些商人充数高价出售,进价上却相差数倍。

吸引力法则起了作用,脑子里念着好事,好事就来,担心什么坏事,坏事就到。事儿不是落在佟一琮几个人身上,而是一位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的书生身上,地点是在佟一琮几人随意进入的一家玉店。

书生这个词容易让人想起《倩女幽魂》里张国荣演的宁采臣,温文尔雅,清新洒脱,老实较真。眼前这人前两样和宁采臣绝对同出一门,不同的是一头黑发剃得紧贴着头皮,另外加了一副黑边眼镜,眼镜后的眼睛里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和精明,倒是那张厚嘴唇透着吃四方的福气。

书生和戴着花帽子的老板正对着一件和田玉石商量得热火朝天。一个是新疆普通话,一个南方普通话,听在耳朵里,像是两个外国人用中国话在交流,别扭,有趣。

佟一琮凑过去瞧,和田玉山料,工是新工,亭亭玉立白玉瓶,缠枝莲花,瓶上的两条玉链,两只耳环,很是灵动,创意特别,学了古玉,加了新意,不足是细节上不够精致。按照佟一琮的判断,这件玉件属于上品,雕刻师应该是个极聪慧的人,既是模仿别人的作品,又有自己的创新,假以时日,勤磨苦练,即便做不出极品,做出精品顺其自然。

惊的是老板的话:“我这是正宗的羊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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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心里一笑,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明明是山料,居然敢说是羊脂玉?!佟一琮虽然不像懂岫玉那样懂和田玉,但也清楚真正的羊脂玉,透闪石含量达到99%,产于冰雪覆盖的冰河中。不但白而且绝不反青,油脂度特高,不是一般色度达到羊脂级的山料或子料可以相比。羊脂玉取得难度之高加上稀有度,爱玉的人时常会感叹寻羊脂玉难,难于上青天。眼前这块,和精品羊脂玉差得太远,颜色反青,油脂度明显不够。店老板说得天花乱坠,书生听得津津有味,颇像已经信以为真。这并不奇怪,如果不是精通玉石,走眼是难免的。

按说这不关佟一琮什么事,别说在这儿,在岫岩也是同样的道理,哪一天玉石市场没有看走眼的?走眼了,说明你的道行浅,说明你的功力不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挨打受骗了,你得认,这是规矩。可他莫名就觉得和这位书生亲切,莫名不愿意看到他上当,莫名想当一回关东英雄。他清楚,如果再不说句话,估计这位书生就得成输生了,不是读书的书,而是输赢的输。

事实上,佟一琮在这件事上心里也有过小小的挣扎,说或不说,一会儿把他拉向左,一人儿把他拉向右。说出来,他怕惹事,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什么龙,就是一只虫,一只草根。不说吧,他怕书生受骗。他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充分的能鼓励自己的理由。他一下子想到了兰瑞儿和他说的一些话。

这话不光对佟一琮一个人儿说的,兰瑞儿在来时的火车上讲了一些穆斯林的禁忌,对着的是穆明、佟一琮和穆小让三个人。一再叮嘱他们“入国问禁,入乡随俗”,比如千万不能注视维吾尔人或他们的东西,穆斯林禁食猪、狗、驴、骡肉和猛兽猛禽的肉,忌食未经杀而自死的动物,禁食一切动物的血。忌蹂躏粮食、咸盐及各种食物。饭前饭后要洗手,洗完手后不能乱甩手上的水珠,必需用毛巾擦干。吸毒、赌钱、酗酒、斗殴、说谎、暗算他人全是禁忌。

佟一琮觉得,这最后一条和满族老祖宗要求一致,和全世界老祖宗要求一致,人哪能为了钱就骗人呢,欺负人家是个外地人?做人做生意不地道哪成?做人靠德,做生意也是一样要靠德。想到这一点,他觉得正义充满了内心。他还清楚一件事,如果不懂行被骗了,店家挣了钱也不感激你,还会笑话你,拿你当傻瓜。咋能不让人当成傻瓜呢,咋能帮帮这个书生呢?佟一琮的脑细胞呼呼的转着,搜索着可以帮到书生的巧妙办法。这时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转的还是慢,要不咋这半天还没想出来呢?或者说,自己不够正义,不够有勇气,明明想做好事,还要顾前顾后,这是国人的劣根,还是自身的不足?想到这,他又给自己鼓了把劲儿:佟一琮,你是在做正事,是帮人,是做好事,哪还有啥怕的?胸怀正气小鬼让三分,讲的是理儿,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嘛。

穆明不知他在想什么,以为看中了这件玉石,悄声问:“还要插一脚?”

他的意思佟一琮明白,是告诉佟一琮不要参与买这个玉件了。原因简单,别人看中了,你再插一脚,只会把价钱抬高,店老板肯定受益,但对书生和你都没好处。

佟一琮递过一个眼神,穆明心领神会,不插话了。佟一琮再往书生身边凑了凑,拍着他的肩,一脸惊喜:“五哥,真巧,你也在这儿啊。”

书生肩膀一斜,愣眉愣眼瞅着佟一琮,说起南方的普通话,口音听起来和外国人讲中国话没差多少,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辩着听。“先生,我不太敢认您,您是?”

佟一琮说,“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就你这身精肉,贴着头皮的短发,多特色呀,到哪儿都招风儿。”

书生听他这样开玩笑,并没生气,脑袋坚定地摇着,说:“我真不认识您,先生,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佟一琮说:“没认错。五年前,咱俩还在一起喝过酒呢。他乡遇故知,别看这玉件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喝小酒儿去,叙叙旧。”

店主的脸色顿时变成了铁青色,很明显生气佟一琮扰了他的生意,店主心里的不痛快显在脸上,说在了嘴里。矛头直指佟一琮,质问:“你啥意思?为啥不让看?”

佟一琮语气软呼,话是哄着笑着说出来的,“我们哥俩难得遇着,说会儿话,没说不让看,是说暂时不看,过一会儿再看,这不会影响什么。您看,行不?”

店主说:“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要是想买,现在定。要不然,我不保证别人选不选这件,谁先交钱给谁货,这是规矩。要是交钱晚了,这件东西就归别人了,到时可别后悔。”

书生犹豫了一下,“我们先谈这事。”转头对佟一琮说:“我是姓武,可我真不敢认您。恕我健忘,我们一会儿再谈,可以吗?”

佟一琮听明白,书生把一二三四五的五听成了武,倒是巧合,同音了。但他更明白一件事,这个眼睛里透着精明,嘴唇上写着厚道的书生诚心实意要买下这件玉石,而且是一根筋不转弯的要买。妙计显然没起作用,忙了半天做的全是无用功,究竟是他笨还是书生笨,还是南北地区差异在起作用,佟一琮真是说不清楚。他就是心着急了,一急嘴里溜出了这样的话,“老板,这块玉料真是羊脂玉?您蒙我五哥可不成!”接着给书生送了个眼风。

书生脸色一变,厚嘴唇抿紧了。佟一琮这一句点醒了他,瞧向佟一琮的眼里有了另外一层意思,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佟一琮这边动了动。

店主两条眉毛连续抖了抖,眼神一闪,梗着脖子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骗子?”

佟一琮盯着他的眼睛,“您想多了,我只问您这是不是羊脂玉?”

店主的两条眉毛抖得更厉害了,咬着牙,“就是羊脂玉。”

佟一琮声音不高,质问喷涌而出:“您真敢说这是羊脂玉?您是行家,肯定知道羊脂白玉的白度和润度能达到小羊羊尾脂肪的白度及润度。您这件,咱们用白炽灯看一下,您敢不敢?”

店主眼神闪烁,说:“你以为你是谁,我要听你指挥?”

佟一琮冷笑:“这件玉要是放在白炽灯下看,一定有微黄色。”其实不用放在白炽灯下,佟一琮也已经看出了里面的微黄,若不然,他不会如此笃定。

店主哼着鼻子,脸色黑得吓人,“你非得砸我生意?”

店里的其他顾客都不看玉了,眼神投向佟一琮这边。几个店员也围到了店主身边。穆明怕佟一琮吃亏站到了他身边,穆小让紧张地拉着兰瑞儿的手。

书生打起圆场,“我刚才没认出我兄弟。老板,不好意思,我过会儿再来看这件玉,您看方便不?”

店主说:“不方便!……说了半天,价也砍了,连怎么给你拖运到福州都谈好了,你耍人呢?”

穆明蹭地火气了上来,“那咋?还要强买强卖?”

店主说:“啥叫规矩懂不?”

店门外进来一个人,沉着脸,对着店主说:“规矩是买卖信为本,经营礼当先。”

店主的气势立刻蔫了,脸上堆出笑,说:“马爷,您……”

进来的人大约五十多岁,白发和皱纹丝毫不显苍老,只是让人觉得厚重沉稳,最有特点的是那双眼睛,深隧凝炼仿佛能洞穿世事。

马爷这个称呼立刻让佟一琮想起了在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上见到的那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他知道,那件玉石便是由新疆人称马爷的玉雕大师创作的,尽管知道不礼貌,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盯住人家。

那位马爷浅笑看着佟一琮。意思是,小伙子,你认识我?

佟一琮说:“马爷,我看过您的作品,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除您之外,暂时中国还没有另外一个人掌握这门金银错工艺。”

佟一琮的眼力真是好,运气更好,他的猜测和实际完全相符。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马爷和佟一琮几个人,外加那位名叫武林的福建书生同时坐进了一家饭店。

术业有专攻。穆明的心思在美食,边吃边琢磨味道好在哪儿,自己做出来的差在哪儿,色香味,包括餐具的样式摆放,他都用心领悟。唯一让他抱撼的是,清真饭店是不供应酒的。若不然,他的心情会更美。

其他人的心思全被这位马爷吸引,被金银错工艺吸引。关于金银错工艺佟一琮有一点了解,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这不是卖弄,话是穆小让引出的。穆小让问:“小哥,说的那个金银错工艺是咋回事?咱家那儿咋没听过没见过呢?”佟一琮就小声介绍了,他一开口,别人便全闭了嘴,听得专心志致。这项工艺最早始见于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乾隆皇帝酷爱玉石,曾下圣旨命清宫造办处仿制一批金银错玉石,并赋诗赞其精美的做工。道光之后,这门工艺就消失了。

见佟一琮了解这么多,马爷的脸上笑容灿烂了,讲了他学习金银错工艺的故事。1970年,他到北京深造,偶然见到了潘秉衡的压金丝玉石作品。“见到潘秉衡大师的这件作品,我的第一感觉是独特。与一般的玉雕作品相比,显得更为突出,雍容华贵、绚丽多彩。”潘秉衡老艺人年事已高,后继无人,工艺已经失传多年。他暗下决定,一定要掌握这门技艺,半年后,他终于做出了第一件金银错作品。然而因为多种原因,他只得放下正在钻研的技艺。这一放就到了2002年。付诸30年心血创作的金银错工艺注定一鸣惊人。他的“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一亮相,便引起了轰动。

武林和马爷商量,能不能收藏他的作品。“我这两年喜欢上了玉石,觉得玉有灵性,通天地,通人性,现在收藏古玉的人很多,不过我认为,和传统古玉相比,新玉石价格的上涨空间大,投资现在就是投资未来。”

武林的观点和佟一琮不谋而和,他喜欢古玉,同时也认为新玉易收藏,不易受损,便于流传,还能把玩,这都是古玉不具备的优势。对武林最后一句,极是赞美,“收藏现在就是收藏未来,投资现在就是投资未来。说得好。”

马爷笑说:“因玉结缘,我就愿意跟懂玉爱玉的朋友谈玉。我就单给你们说说和田玉收藏的标准与要素吧。第一先看料。如何来判断一块好玉呢?色要正,不能有二种色像出现,质地温润细腻,整体纯净、无瑕疵、无石筋、无裂绺才是上品。第二看做工。要依据做工是否精细到位,涉及内涵是否高雅,艺术性是否高超来判断收藏价值。玉雕大师们的杰作及获奖的名家名作,每件都是神形兼备,都是珍品、神品,升值潜力非常大。第三看作品的艺术性。一位真正的玉雕大师一定能用刻刀刻画出玉石的灵魂,赋予这块玉石更多思想,文化及超高的美感,视觉效果上更有冲击力。选择新玉,如果具备了这三点,便可收藏。”

武林说:“我家乡的寿山石是传统四大印章石之一。1999年,曾经和浙江昌化鸡血石、新疆和田玉、浙江青田石、辽宁岫岩玉、内蒙古巴林石等6个石种一起成为国石候选石。我对玉石的迷恋就是从寿山石开始的。不瞒各位,这些年,我一直在做商业贸易、实业控股、金融投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喜欢上了玉石,了解的不多,只是单纯的喜欢,我便产生了一个想法:时机成熟时,建一个玉石交易中心,简单地讲就是一个玉石交易平台,一个以玉石交易为主的综合性全方位服务大市场,实现艺术和市场的对接,才华和财富的转换。”

马爷说:“打算建在福建,还是北京上海深圳之类的一线城市?我们新疆可是个好地方。”

佟一琮听出了玄机。马爷对建玉石交易中心这样关心,为了自然是和田玉,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好?谁不希望有了好事落在自家的地面,插了一句:“我建议你有机会去岫岩考察,看一看岫玉。红山文化里的玉石全是岫玉,岫玉中的河磨玉润度跟和田玉差不多,岫岩玉雕虽是北派传承,但却融入了扬派海派玉雕的精髓,同时借鉴了石刻、绘画等方面艺术门类的精华,与和田玉石雕琢风格迥然不同。”

马爷的争论伴着哈哈大笑,他问佟一琮,“小伙子,你是不是拿了岫玉的好处?在我面前抢和田玉的生意?”

佟一琮说:“不瞒您,这好处我可拿大了,我这命就是跟岫玉贴在一起的。”

马爷的目光落在佟一琮脖子上的平安扣上。“果然是上等的河磨玉料,润度油性跟和田玉有一拼。如果没猜错,你来自岫玉的产地辽宁岫岩?”

佟一琮坦言:“您老慧眼,就因为这个,我才爱玉。可我今天不是在抢和田玉的生意,只是介绍一下岫玉,各个玉种特点不同,各有各的风韵,玉石行业的有序竞争只会促进行业的整体发展,促进玉雕业的繁荣。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您老说,是不?”

马爷笑说难得。其实除了难得两个字,马爷还能讲什么?佟一琮说的是事实。这些年,不要说不同玉石品种的竞争,不同派系玉雕界的竞争,即使是同一个地方的玉雕行里,也是你踩着我,我踩着你,生怕别人超了自己。殊不知,人要真正成就一番事业,除了自身过硬,还得人容人,人捧人,人抬人。人有胸怀才做得了大事,更得有胆识,有气魄。当他听到武林的打算,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看上去书生样的武林先生不简单,是个干大事的主儿。佟一琮看上去蔫,关健时候却是冲得上拉得出的角色,而且对于玉石的了解,知识面的广博超出了他的预期。佟一琮这样的用心刻苦,以后果真加入玉雕行,会有什么样的成绩,也是不可限量。而且处处时时不忘记提及岫玉,这份担当,让他感触颇深。

4

武林笑而不语。像是在看马爷和佟一琮怎么争,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式。事实上,建玉石交易中心仅仅是他的一个打算,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大磨难,生意才复苏,关于那些曾经,他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孤灯独坐回顾思考,他不愿提起,也不会提起。人生的路总要向前看,向前走,不断清零,即使回头,也是为了反思总结,为了更好向前。又何况他同眼前的马爷、佟一琮不过初相识,交浅言深是为人处事的一个大忌,因为自己并不成熟的一个打算,引起别人的争论,已经是他不想看到的。他所以脱口而出这个打算,是因为马爷的玉雕技艺,佟一琮的人品,着实让他心生敬佩。只是刚说完,心里就有些悔意。他的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苦楚却是别人想像不到的。人生在世,但凡经历了大磨大难大悲大喜的人,都会有一番大彻大悟,其中剥皮淬骨穿心剜肝的疼,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这时候,如果有人细看武林,便会从他的眼里看出不经意间留露出来的精明。马爷和佟一琮的争论让他看到了机会,竞争越激烈,商家才会越能有赚头,这样的道理,在商海里扑腾翻滚的他懂得透,懂得深。

竞争不只在马爷和佟一琮的争论里。还在赤裸裸的现实里,那年,全国玉石竞争战事正浓,各个玉种各显神通,行风行雨,要的无非是打响自己的品牌,岫玉颇有收获。

那年,一部叫做《国宝之光——岫岩玉》的电视专题片在央视播出。《国宝之光——岫岩玉》以中华玉文化为题材,共分10集,从玉的历史、玉的文化、玉的产地、玉雕工艺、玉雕大师、玉石市场、玉石鉴赏、国石评选不同角度介绍了岫岩玉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发展前景,并勾勒出中华玉文化的灿烂辉煌。

那年,在中国国石精品展示和“天工奖”评比活动中,经过中国宝玉石协会评选,岫玉分别夺取了参展作品数量、入围精品数量、获奖作品数量三项第一。

那年,索秀珏在全国第二届玉雕天工奖评比中,夺了七项天工奖,创造了全国玉雕行业个人作品得奖数量最高的纪录。

那年,世界上最大的玉石印章,重达3吨的岫玉《中华福印》获得了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这枚印章用花玉雕刻而成,长119.6厘米,宽110.6厘米,高108.1厘米,用料14吨,6名玉雕师历时3个月才完成。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开的时候,几个人都留了联系方式,依着马爷,武林和佟一琮几人在新疆的活动由他来安排。可不管武林还是佟一琮都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怕不自在,怕给别人添麻烦。这里头的原因马爷懂,自然不强求。

辞别马爷,武林和佟一琮约好岫岩见。一个小姑娘径直冲向武林,轮起小拳头捶上去,虽没用力,身材单薄的武林还是连晃了几下,小姑娘说着方言。虽然听不懂,但大家都看出小姑娘在生气撒娇,武林在哄在劝,看情形应该是兄妹。小姑娘的身材不像南方姑娘那么娇小,细细长长,皮肤略黑但细腻,额头有些大,向外突,尖下巴,眼睛黑亮,鼻子高挺,唇色极红润,天然的健康色。小姑娘生气快,开心也快,脸上很快占满了笑意,看样子武林答应了什么。小姑娘的眼光扫到佟一琮,目光停住了,粘在上面一样,盯得佟一琮莫名其妙。

佟一琮先是以为自己衣着那里不对头,自顾自地观察,发现没什么不对。再瞧,小姑娘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的脖子射穿一个孔。他心说,又不是我把你弄丢的,你盯我干嘛?你年纪虽小,可也不能转移火力,伤及无辜。他不和她的眼神对视,他才不给自己惹麻烦。孔子他老人家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穆明解释为,唯小女人难养也。对此,佟一琮举双手双脚赞同。他闪开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却还在紧盯着他。

武林说:“都怪我,忙着看玉,把我的小表妹给忘了,害得她到处找我。”

不等武林介绍,小姑娘两步蹦到佟一琮面前,“佟一琮!原来你也在这儿呀?!”语气惊喜,像是捡着了宝贝,两只胳膊迅即挂到佟一琮脖子上,身子紧紧挨着佟一琮。

穆小让立刻披上严阵以待的战袍,小脸挂了寒霜。她从没听佟一琮提过认识什么南方妹子,突然蹿出来这么一位,亲昵得像是认识得比他俩还久,小身子直接挂到了他身上,这咋行?虽然说社会开放,但也不至于开放到这种程度吧。小姑娘是南方人可不是外国人,外国人才有见面拥抱的礼节。再说了,即使是外国人也得入乡随俗,这里是新疆,不是外国。穆小让望向佟一琮,眼睛里喷出愤怒的小火苗,显然打翻了大醋缸。

佟一琮自然看到了她眼神里的火苗,他回给穆小让的眼神里写着冤,比窦蛾还冤枉。他不是装出来的,他当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认识了武林的小表妹,和武林才认识不到两个钟头,这点她穆小让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抬手拽开那两只紧紧环在脖子上的细胳膊,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跟这位闽妹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穆小让看佟一琮眼睛的第一时间是相信的,那眼睛里的茫然和不知所措骗不了人,真真的写着不认识三个大字。脑筋一转,穆小让又不相信了,人家张口便叫出了佟一琮的名字,准确无误,她听到了,佟一琮听到了,在场的人全听到了,这总不会是假的吧。不认识能叫出名字?骗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她现在最好奇的是,佟一琮和这女孩子咋认识的,为什么偏偏这么巧,在新疆遇到?为啥这么亲昵?虽然小姑娘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有句成语叫人小鬼大,自己不也在小学五六年级时就开始喜欢佟一琮了吗?难不成只有自己喜欢他,没有别人喜欢他?佟一琮在自己眼里优秀,在别人眼里不优秀?优秀的人肯定有人惦记着,说不定眼前这位就惦记着佟一琮呢。她穆小让绝对不能让佟一琮被别人抢走,这是万万不能的。

其实穆小让的心理不难理解,但凡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总是会患得患失,时时刻刻胡思乱想,总觉得对方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说不定就让什么人给抢走拉跑了。觉得其他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是别有深意,事实上哪会如此呢?好多时候,对方的好是当事人想像出来的好,而且对方根本想像不到,会有那么多的胡思乱想。

佟一琮就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穆小让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么多的念头,他只是觉得应该撇清和武林表妹的关系,不能平白无故添上莫虚有的罪名,更不能被穆小让误会了,不能让她心里不痛快。

这俩人都没发觉,他们的感情在几天的旅程中已经产生了质变。如果佟一琮真的只当穆小让是小妹妹,便不会这样在意她的感受,也不会急着证明自己和武林的小表妹没有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越来越在意穆小让的感受,怕她生气,怕她不开心,而且这种情绪和担心是不由自主的流淌。他还没意识到,穆小让在他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穆小让,不知不觉地牵扯着他的心,他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这样的转变不易察觉,一点点入侵,不经意间便已中毒。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想到过程小瑜,想到过那个让他生生死死的女人。

小姑娘不介意佟一琮的冷淡,不介意他硬生生掰开她环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回头招呼武林,“表哥,在上海时救我的人就是他。……我记得你脖子上的石头。你还记得我不?”

武林的小表妹正是佟一琮在上海遭遇车祸时救下那个花雪痕。几年时间过去,她凭着佟一琮脖子上系着的河磨玉平安扣和改变不多的外貌,一眼认出了他。佟一琮却怎么也认不出她了。

这事怪不得佟一琮,换谁都会认不出。几年时间,成年人的外貌不会有什么变化,孩子的成长却是天翻地覆。花雪痕比几年前个子高出了两个头,模样也从孩童变成了少女,如果非要找出哪儿没变,估计也就只有那个大额头了,可如果让佟一琮单凭大额头认出只有一面之缘的花雪痕,实在是难为他。

接下来的话,自然全是感激,说得最多的人是武林。他说的不是救命之恩永世难忘。而是说,“我们全家都知道佟一琮这个名字,都知道佟一琮脖子上系着块石头。”

花雪痕强调:“不是石头,是玉,河磨玉,岫玉。”

武林这时才向大家介绍,年纪小小的花雪痕已经是名大学生,小学跳级,中学跳级,高中接着跳,高考没参加,各方面全优秀,直接保送大学了。“她的记忆力超强,什么书读过两三遍基本就记住了,记人自然也是长项。你是她的救命恩人,雪痕念念不忘。现在我才明白,她经常同我提岫玉,起因原来在你这儿。”

花雪痕辩解:“表哥,你喜欢玉石,不知道岫玉可是缺项。你看一琮哥哥的岫玉平安扣多好看!跟佟哥哥多般配……”花雪痕的夸奖扑天盖地滔滔不绝,她讲这些,完全出自真心,出自对佟一琮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出自对佟一琮的敬爱。只是一会儿佟哥哥,一会儿一琮叫得有些乱,像在夸奖两个人。

武林边听边乐,别人不了解这个小表妹,他可是了如指掌。平日里,花雪痕是只骄傲的小孔雀,而且是开着全屏的那一只,心里眼里哪容得下别人,从小到大聪慧过人,学习成绩拔尖,样样都超过别人,考试得了第二名都和自己较劲儿,关起门生上半天的气。优点也是不足,口齿尖利得狠,平时家里的兄妹姐妹们大多都得让着她,哄着她,由着她。能让她收起展开的漂亮尾巴,心悦诚服地对待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事。武林不由对佟一琮又看了几眼,说实话,他并不觉得佟一琮哪方面出众,个头自然是比南方人高很多,典型的北方大汉。脸膛却是黑的。他认为自己的皮肤已经很黑了,显然,佟一琮比他还要黑。他现在只能把花雪痕的这种表现归结为对佟一琮的感激之情。想到这,他又记起了一句俗语:一物降一物,说不准,佟一琮就是能降得花雪痕的人。念头只是一闪,他却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哪儿跟哪儿,想到这档子事了?雪痕还小着呢。

佟一琮臊红了脸。他明白花雪痕的心意,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夸赞,还是让他承受不住。尽管在他眼里花雪痕只是个小孩子,他用眼神向花雪痕告饶,意思是小姑奶奶,您就别夸了,再夸我找个地缝钻进去吧。不知道是南北方的差异,还是花雪痕还不谙世事,对于佟一琮的告饶完全视而不见,继续不停地夸赞着。佟一琮无奈,只好把眼睛不时的扫向这边,扫向那边。一扫之下,发现穆明和兰瑞儿不时互看一眼,再把目光望向他,眼里颇有看猴戏似的快活。这样一来,佟一琮就更不好意思了,这中间又杂着气恼,没好气地瞪着穆明。

最生气的人是穆小让。按理儿说,别人夸奖佟一琮她应该是开心的,虽然一声声小哥叫着,实际上,她已经把佟一琮当成了男朋友。可她在看夸奖的对象是谁,当那些赞美从只比她小一点儿的花雪痕嘴里说出,她的心里就不痛快了。女人的第六感强烈的告诉她,花雪痕完全可能成为她的强劲情敌。这样的感觉莫名其妙,一种说不出来由的不安,花雪痕带给她的不安。

穆小让闷闷不乐,不痛快一直纠结到晚上才消散。乌鲁木齐的夜晚炫丽又极富民族特色,在这样的夜晚,武林邀请众人共进晚宴。理由只有一个,感激佟一琮对花雪痕的救命之恩,仅仅吃一顿饭,简直太薄了。他不住地说,如果佟一琮有时间,如果佟一琮方便,他愿意邀请佟一琮和在场的所有人去福建,由他全程接待。这样的做法,显出了他骨子里的那份真情。

穆小让小声说:“没想到南方人也会这样豪爽。”

话是说给佟一琮的,自然也要他来回答。他的回答简单,“你以为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是白给的?小商靠智,大商靠德。”

武林选择的自然是乌鲁木齐最好的酒店,吃的自然是地道的新疆风味,最精彩的还是新疆少女在席间奉献的歌舞。那浓重的眉眼,纤细的腰肢,灵动的舞蹈,异域的音乐,把在场的所有客人都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忘记了俗世红尘的烦恼。新疆的女孩子们真美,新疆的歌舞真美,情至高潮,兰瑞儿第一个加入了舞蹈的姑娘中间,接着花雪痕,穆小让,佟一琮,武林,穆明,其他各桌的客人,全部加入了舞蹈,大家唱着跳着笑着,享受着身心的欢娱。

穆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兰瑞儿,兰瑞儿也在给他回应。跳着跳着,两人跳出了人群,跳出了房间,跳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佟一琮和穆小让和众人跳到最后,跳到人们离去,跳到佟一琮不由自主地拉着穆小让的手同武林和花雪痕道别。

拉着穆小让的手告别花雪痕,是佟一琮在跳舞时想到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一种和穆小让从未有过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俩人从小便认识,却从来没发现,穆小让的眼神和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能够与他相呼应的,根本用不着语言或者其他的引导。

几乎同时,穆小让也发现了俩人之间以前没有发现的那种你呼我应,你来我往,你应我和,像高山流水,像琴瑟合鸣。

夜晚是感情的温床,酒精和舞蹈是感情的催化剂。穆小让借着夜色变得异常的勇敢,拉着佟一琮的手,她踮起脚,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得像只蚊子钻进了佟一琮的耳朵,“小哥,我们到酒店那边走一走。”

佟一琮的记忆里,穆小让是一个乖巧羞涩略有任性的女孩子,直到这时,他才见识了她的另一面。最初,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把唇挨着了她的唇,便松开了。他一直当她是亲妹妹啊,他一下子明白了,并不是已经离去的程小瑜挡在了他和她的面前,而是他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的念头挡住了他和她,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他和小让在一起是不道德的。现在,就在这一刻,他仍在纠结。他的唇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就松开了。她却不肯让他松开。她的嘴唇刁住佟一琮的嘴唇不松口,佟一琮吱吱唔唔,说不出来话。两张唇紧紧贴在一起,刚刚松开,穆小让的舌头又在佟一琮的耳朵上绕起了圈儿,佟一琮全身不觉一抖。

佟一琮和穆小让,一呼一应,灵魂,身体,感应,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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