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 河床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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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下的泥土被太阳晒得发烫,而树丛中却是凉阴阴的。斑斑驳驳的树影越过棕红色的沙土,依附在浅浅的水面上。河滩上到处都是蚌壳行走时留下的痕迹。朱国良说,当河蚌张开硬壳,呈露出嫩红色的软肉,令人联想到……

这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了金兰寡妇,她的围裙让肥皂沫弄得湿漉漉的,她正从杨福昌的家里出来。而她身后的那扇门随即就关上了,两只黝亮的铜环剧烈振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金兰寡妇一边往前走,一边撩开围裙抓挠着下腹。她绕过一排竹篱,来到了裁缝铺的门口。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挠痒,刘胜利说。就好像被太阳晒死的河蚌里长满了白蛆。我们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腥味。

张裁缝脖子上搭着一根量衣尺,从缝纫机前站了起来,他向金兰说了句什么,她就笑得浑身颤抖。在门槛的内侧,金兰将一叠红色的花布抖落开,看了又看。

刚才,金兰寡妇到杨福昌家去干什么?杨家的大门干吗在白天也要关上?德顺说。我们都没有搭理他,因为张裁缝嬉皮笑脸地走到金兰身边,开始给她量袖口。

金兰寡妇的胸脯鼓鼓囊囊的,仿佛随时都会将衬衣的纽扣绷飞。裁缝手中的量衣尺一会儿停留在她的手臂上,一会滑向她的脖颈、她的两肋、腋下、臀部、胸乳、腰眼、腿弯……他的手指像女人一样白皙、柔软。在牵牛花的香气中,我们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布匹的染料的味道。

我们再次把视线投向杨家大院:大门紧锁,窗户上糊着白纸。二楼的露台被树荫遮住了,一张旧藤椅局促地占据住了露台的一角,旁边有一摞破旧的皮箱,表皮裂开,翻卷,露出了白色的革里。楼下门楣的两侧,一左一右分布着两只燕巢。晾衣绳上空空荡荡。假如不把屋檐下几只麻雀的啁啾考虑在内,寂静是乏味沉滞的、单一的、持续的,就像炎热的七月一样漫无尽头。

这时,刚才在裁缝铺说笑的两个人已不知去向。那架老式缝纫机上搭下的布匹一直垂挂到地上。一只公鸡跃上了木桌,将空空的瓷碗啄得叮当乱响。

裁缝和金兰说不定已经在黑屋的床上搞起了腐化。刘胜利说。我刚才分明看见裁缝……他没有说完,德顺就把他打断了:你们听,什么声音……竹床在吱吱作响。我们凝神屏息,侧耳谛听,不过,除了风过树篱的声音和我们狂热的心跳,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从河床下回到岸上。午后的阳光使我们恹恹欲睡。在河道边一棵楝树下,生产队长躺在凉席上呼呼大睡。他的老婆穿着花短裤,正在用力将木盆里的帐子拧干。在更远一点的棉花地里,棉铃已经炸裂,两个赤脚的电工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抽水机的电路。

我们用力扑打着门环,它所发出的声音听上去也是空洞而沉闷的,似乎和这幢旧楼一样颓朽,神秘,令人不安。我们敲了半天,杨迎才把门打开。光线突然涌入,使她不断地揉搓着眼睛。

“杨福昌呢?他在哪儿?”朱国良一进屋,就开始四处窥望。

“他出去了。”杨迎说。

“去哪儿啦?”刘胜利撩开衣襟,一只脚踏在木凳上,亮出了腰间别着的一把盒子枪。

杨迎说,她的祖父一清晨就出去了,他没说要去哪儿,也许是到下庄走亲戚。

“走亲戚?我看他八成是进城与尼克松接头了吧?”朱国良喝道。

“尼克松到中国来了你知不知道?他要炸毁我们的发电厂、水库的大坝,要暗杀……”德顺说,“这些都是国家机密……”

这时,刘胜利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了杨迎的衣领,将她的手臂扭转到后背上,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的脸就已挨得很近了。

“说,杨福昌的无声手枪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杨迎摇了摇头。

“无线电发报机呢?”

这一次,杨迎站着没动,因为她已知道若要摇头而又不碰到刘胜利的麻子脸,几乎是不可能的。

彩色玻璃的反光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就像一面映入落日的窗户。她的袖管卷得很高,光裸的手臂上沾满了肥皂沫。我们进来之前,她也许正在洗衣服,屋内的光线十分黯淡,在一把竹椅的边上,搁着一只装满衣物的脸盆。

门外,炽烈的阳光已经离开了河床下密密的卵石,几只鸭子在河面上自在地游来游去。

“那你大白天干吗要关上门?”朱国良在二楼转了一圈,此刻正从楼梯上下来,他每走一步,楼梯都要发出一声怪叫。

“我在洗衣服。”杨迎说。

“没听说洗衣服还要关上门,你他娘的又不是洗澡。”朱国良掰开刘胜利的手,放开她,“那么,刚才金兰寡妇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还想问下去,却不料德顺突然间发出一声尖叫,让我们都吓了一跳。

“血,血,发现血迹……”

德顺的手里拎着一条湿淋淋的床单,上面淤积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洗去,脸盆底部的水也是红色的。从我所站立的那个位置看上去,床单的血斑就像一只翩翩飞动的蝴蝶。

“这是什么,哪来的血迹?”德顺将床单递到杨迎的眼前。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杨福昌一定杀了人,而尸体说不定就藏在楼上的床底下。

刘胜利说,杨福昌今天突然神秘地失踪,说明尸体已经被他转送出去——尸体被切割成块,装入麻袋投入江中。我们应当立即向民兵营长汇报。

我们听见了杨迎的哭声。她说她肯定活不长了: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早晨醒来就看见它在流血。我肚子里的什么地方破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得肩胛耸动,最后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你少给我们来这一套。快说,血是从哪儿来的?”德顺说。

朱国良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后悄悄地对我说:“看她哭得那么伤心,不像是在骗我们,不过这血……”

他一声不吭地走到杨迎的跟前,低声问她:“你昨天晚上吃鱼了吗?”

杨迎点点头。

“这就难怪了。”朱国良蛮有把握地笑了起来,“一定是鱼刺把你的肠子扎破了。你赶紧去找赤脚医生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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