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二章 1904年——吴秀秀

彭建新Ctrl+D 收藏本站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冇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才少有人得这种病。

秀秀的爹吴丑货,小时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像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女儿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棚户区里,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咯!”

“咿哟!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这里的命相!您家们看唦,长得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已现出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看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蛮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像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颗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气的模样,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像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绝非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这个瞎子,不晓得哪来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极夸张地叫着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吴家大哥,您家怎么称呼?”张先生仰起戴着黑眼罩的脸,朝吴丑货这边望。

“叫吴丑货,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顺便把喝干的碗朝桌边的人照了照,又对邻舍们劝酒劝菜。

汉口人讲客气,对人开口说话,话前话后必有“您家”。这“您家”相当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张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丑货丑货,世上只有钱丑,哪有货丑?将钱买货,将本求机,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张先生坐席,张太太在身后照顾,这景致在别处难见,这里隔壁左右人家却是见惯了。

“人家说正事,你又发神经!”张太太耸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话多!”

张太太的话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张太太和简陋的酒席、窝囊的环境、粗俗的男人对比太大,男人们尤其开心,话就越来越多。

有劝吴丑货卖豆腐脑的,有建议他卖发米粑粑的,有叫他卖凉粉凉面的。

吴三狗子听着,不作声。这些主意都没有搔到痒处。

说的是汉口的几项熟食生意。汉口人讲究早饭在外头吃,叫“过早”。有了过早的习俗,过早的内容就特别发达,这发达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一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这世上啊,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沟通,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讲义气让,也还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伢,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劳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索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话,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的颜色都很好看。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不时朝秀秀的脸上扫描。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不是汉口人,虽然是汉口腔,但能听出北方口音。汉口铁路两边的棚户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张太太是北方人,一点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像个乡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织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学不会。”秀秀被张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红红的脸朝旁边一别。“学会了,也冇得用。”

“怎么冇得用呢?艺多不压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这毛线都是外国的洋货,几贵哟,您家!买得起?”

听了秀秀的话,张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户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蝇,有的是饥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说织毛衣、穿毛衣,认识毛线毛衣是么东西的人又有几个?

“秀秀,你是不是说,我不像是穷人啊?”

张太太放下手中织了好长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里浮上一层水雾,眼光透过水雾射出来,有几分清冷,几分凄婉。

秀秀还读不懂张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张太太突然有些伤心,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心里慌慌地涌出一腔歉意:

“张太太,我冇得那个意思,我咧,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这好看的毛线……”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伤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张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从衣襟边扯出一条雪白的绸巾,轻轻地在脸颊、眼窝处按了按。绸巾上绣着一对比翼春燕,正向几绺柳枝飞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弥漫开来。

秀秀的眼梢向鬓角翘了翘。她不是个傻姑娘,她心里明白,张太太要讲她自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三狗子拉着空车从门口过,秀秀赶忙站起身。

“张太太,改日再讲,好不好?”她转身刚要出门,又转过身来,“张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点么事,补贴一下家里也好?”

“好,是个顾家的丫头!让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说声“吵扰您家”,就往家里跑,刚跑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又放慢步子,头也不抬,胸也不挺,就这么低低缩缩地走。

她记起来,张太太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三狗子在外头歇车,秀秀已经进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车,东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顿,吃不饱吃不好,还要还人家的人情。现在进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红叶子茶,歇一口气,菜是菜,汤是汤,筷子递到手上,碗刚一空,就有人接过去添饭。

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伢,屋里多了几多亲情,多了几多女人味。

饭做好了这么半天,吴丑货还没有回来。秀秀几遍请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门口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来。

“秀秀,吃饭,伢咧!”吴丑货回来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饭,我喊了的。你叔在帮人家洗车子。”

饭添上,三狗子也一双黑手地回来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给叔叔洗手。

“哥哎,顺不顺?”三狗子洗得哗哗地。暮色已经上来,秀秀要点灯。“莫点,灯点亮了,不晓得要逗来几多蚊子!”

“还顺,还顺。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余外自己挑几担散水。”丑货呼地扒一口饭。

专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吴丑货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为人挑散水,简直是在拼命。

“饭食呢?”三狗子晚饭要喝几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劝。他“吱”地吸进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烧得蛮好吃咧!”

“随灶间的伙计一起吃,饭管饱,菜嘛也算够吃。”

“叔哎,我也找点事情做,好不好?”与叔叔在一起,秀秀觉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还小,就在屋里清清拣拣的,外头遭孽!”

她知道她已经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乱地找到张太太,吞吞吐吐脸红心跳说不清白,听了一半,张太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张太太把秀秀拉到床边坐下,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一阵淡淡的香味和耳鬓厮磨的痒痒,让秀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陌生感,晕晕乎乎的,蛮舒服。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线不好,秀秀的脸模模糊糊的,更现得圆润。三狗子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心里一阵感慨:

“秀秀都长大了,这鬼日子过得几快哟!”

爹乘凉,门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树桩。叔叔串门去了,多半是到张先生家听讲书去了。秀秀去听过一回,都是男人,她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咚咚咚地走过来。

“花子哥,到哪里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儿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张太太说了蛮多规矩,一点也不自由。从十四五岁就开始这样不自由,一辈子还有这么长,活着该有几苦哦!儿子伢们不缠她玩,只是多看她几眼,大花子一看她还脸红,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同他们一起玩。秀秀憋不过,随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蓦地停住了脚。他没有思想准备。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让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秀秀。

“我们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个头,圆头圆脑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唦!”

“慌么事唦?还早!”大花子醒过神来,吼他兄弟一声,“我们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大花子问得声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丢在一边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听他的,莫说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别个笑话,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晓得,捉蛐蛐的地方吓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唦!那鬼火哟,到处滚哪!像这样,这样滚,呜!滚过去,呜!滚过来……”小花子把哥哥从秀秀跟前挤开,夸张地做出一些吓人的样子。

“姑娘伢,捉个么蛐蛐唦!”

秀秀的爹一开口,把这三个伢吓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树桩样坐在黑暗中的吴丑货看了一眼,又对瞅瞅,像是见到什么蛮吓人的东西一样,手拉手地跑了。

张先生门口围了上十个人。

除非是冬季,张先生的门口,晚上总是会围上一堆人。这里住的都是卖苦力的,即或是小摊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细,跟扛脚挑码头的是一个样的苦。如今这世界上,人就分成两种,富人和穷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换花样,餐餐换口味;穿的绫罗绸锻,住的楼房别墅,出门有车代步,进门有人端茶送水,日子过得眼花缭乱。当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着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穷人的日子就简单多了,就三样:做事、吃饭、睡瞌睡。或者还可以减一样,就剩两样:吃饭、睡瞌睡。做事也是为了吃饭,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呢?

这一带的穷人,上床前也还是有些消遣的。去听听书,看看戏,三个五个赌两把。但这都要钱,要把钱送出去。钱是白汗流成黑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挣回来的。不为吃饭,把钱丢拿出去,心里疼。因此上,花钱去找消遣的棚户人不多,唯有坐在张先生这里,听新奇,还有漂亮的张太太招呼端茶倒水,还不花钱!

“您家们说算命的准不准?准哪!您家们又会说,算得准别个的命,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这好的命了哦!”

张先生今天才开头,颠过来倒过去尽讲些算命的事。

王利发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赶蚊子,挨拢去,又有点嫌热,就站在外头听。王利发年纪轻轻的,不到三十岁的人,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头发掉得没有几根了,蜡黄蜡黄的脸,鼻下的人中槽子凹进去很深,把个上嘴唇绷得有些向上翻,露出两颗好笑的黄板牙。他不嗜烟酒,不知牙齿怎么这样黄。

“也有算得准的。么样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说,总要说准几回吧。实在说不准也不要紧,几句话糊弄过去就完了。说准了一个,就像生了个金蛋,走到哪说到哪,务必做到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把名气吹得鼓起来。我们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门’,名气就是钱哪!”张先生今天的话匣子里似都是他们这一行的内幕。他喝一口茶,张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响。即使张先生讲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欢听,但是,就冲着漂亮的张太太,冲着黑暗中这一股幽幽的香味,围坐的人心里也舒服。

王利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燥,裆里热烘烘的。

“唉,吊在别个屋梁上的腊肉咽不了酒。”王利发转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阵,抖一抖,正要走,听到旁边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三狗子的偏厦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脑壳。昏昏的光从窗口泄出来。“哗哗哗”。王利发记起来,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发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脚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块砖。他弯腰拣起砖,又左右瞄瞄,把砖垫到脚下,还是够不着。他又弯下腰,把砖竖起来,再踩上去。

王利发朝屋里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吴丑货挑一担空水桶,匆匆地朝江边走。桶空,没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铁钩子与桶梁磨得哐吱哐吱响。

太阳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边仍然雾霭沉沉。汉阳要近一些,龟山上青翠的颜色也看得清楚。吴丑货已经挑了三大缸水了。江边的那条趸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人,刚才趸船上还冷冷清清的。几个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几个也敞着怀,都朝着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楼指指点点。

吴丑货扭头朝一江春茶楼看,没有看出什么新名堂。茶楼后头的那根细烟囱,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灰黑的烟。茶楼门口那个炕发米粑粑的,小巧的铁锅铲把平底铁锅敲得铛铛响。买发米粑粑的不需要喊,听声音就晓得了。离卖发米粑粑的不远,是个卖发糕的摊子。一辆小平板车,上头装一个小炭炉子,炉子上高高地竖起几格蒸笼。笼盖一揭,发糕像揭了被窝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着人笑……

“发糕!洋糖发糕!”

卖发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腰系一条白围裙,声音尖细,手里的那条蝇拂子,下意识地晃。

吴丑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硬硬的十几个铜板。他还没有“过早”。他舍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馆吃,但又很有些饿。秀秀从乡下到了汉口,一天大似一天,该给她扯点布做两件衣裳了。他望望卖发糕的摊子,吞了两口涎水,又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江水浑黄浑黄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缓缓地摸着江边枯黄的水草。几个洗衣妇蹲在江边,衣服短短的,裤腰处露出月牙形一弯肉脊。吴丑货踏上一颤一颤的竹跳板,一蓬骚腥的水雾飘过来。他摆摆头,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站在趸船边,对着那几个洗衣妇哗哗地尿。屙尿的疤子脸用手掐着裆里的家什,左右地边屙边摆。洗衣妇抬头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骂,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洋船从下游开过来,掀起老高的浪,溅到岸边白沫子飞溅。洗衣妇们望望洋船,又喳喳地骂,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吴丑货挑起一担水,竹扁担颤得嘎吱嘎吱的,虾米腰也如扁担一样,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还有两个缸空着。吴丑货放下扁担,把头埋进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浆。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又一阵吼吼喝喝的嚷骂声。茶馆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斗狠闹事的地方。不过,扯皮打架闹事,总是茶客与茶客之间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讲摆不平,就动武开打。当然,打坏的东西自会有人赔偿。江湖规矩,茶馆仿佛是中立国。再说,哪家茶馆老板的后台不硬足?茶馆经常扯皮闹事,并不影响茶馆的生意。闹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缩到茶馆外头看远景,出了茶馆,好几天的谈资就都有了。

吴丑货不理外头的事。他是个挑水的,混碗饭吃,其余同他不相干。

“个狗日的,这里还躲着一个咧!”吴丑货刚要伸直腰,想看看为什么挨骂,还没有抬起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们么……么样……”吴丑货用手撑住缸沿,想说几句什么,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个疤子脸捞起他的扁担,呼的一家伙照他的头就劈了下来!

秀秀早就把饭菜做好了。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一点点盐渍着,还在铁路边的卤菜摊子上买了个猪耳朵,也细细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几遍,就是不见人回来。

爹没有回,叔也没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条菜花蛇,冷冷地从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个寒颤。

天快黑透了。从后湖吹来一阵湖风,湖风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夹着水腥气的湖风,在棚户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树叶子,小猫戏鼠样懒懒地打着旋。枯树叶子很不情愿地跟着风,擦着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门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树叶从她身边擦过,停了一下,像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进屋,把萝卜丝从碗里捞出来,团在手里,挤出盐水,倒进醋,撒上葱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揭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头堵住瓶口,倒过来,指头松一点滴出三滴油,顺便把指头在碗边上一刮。秀秀是个手脚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几年,家里的家务,她是从小就做的。还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干的湿的,屋里屋外,晕晕的性子怎么行?今天,她尽可能地放慢手脚,磨时辰。可她的心里头,却火烧火燎的。

她终于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是叔叔的脚步声。不过,有点不对。今天叔的脚步顿得好重,车轮子落地的声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门,看叔放车把放得很轻,哦,车上怎么歪着爹!哦,爹的脸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泪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声,叔叔的脸阴得可以绞出水来!

“给你爹用水抹下脸。不要搬动他。手脚轻点。我去请先生。”三狗子吩咐几句,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绞个湿湿的洗脸手巾,给爹抹脸。爹的脸肿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没有看到,她爹后脑勺上好大一个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脸那一扁担,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断了!秀秀轻轻地抹爹的脸,爹一动也不动。秀秀像是看到了娘临咽气时的那张脸,泪水雨一样地洒在爹脸上。

三狗子请来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经黑透。秀秀点上灯,招呼闻讯过来问候的邻居。

王大爹刚从城里出来,油条还剩半篮子,冷油条软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王大爹挨进门,到吴丑货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来,叹一口气……

“唉,遭孽哦!个杂种,是那个狗日的杂种,下这狠的死手!个杂种哦!”

李大脚像一尊黑铁塔,默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吴丑货面如金纸,呼吸时高时低,不见醒的迹象。李大脚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蹲到墙旮旯里。他是吴丑货到一江春茶楼挑水的介绍人,现在吴丑货被打成这样子,叫他怎么好想!

汉口的茶馆是汉口社会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饭的江湖人,茶馆是他们沟通、串通的场所,有时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点。汉口的茶馆是一个个的小社会,汉口社会的阴晴雨雪,茶馆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馆的人三教九流,开茶馆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后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帮洪门在帮在口的大爷胞哥在后头撑着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后台,就是一直不晓得是哪个?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萨?

李大脚蹲在墙旮旯里闷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叶是张太太拿来的。这一片棚户人家,恐怕只有张太太家里有这种刚进口苦茵茵、回过味来甜津津的茶。这里人家都喝花红叶子茶。只要把花红叶子摘下来晒干就行。汉口热天长,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红叶子清热败火,又极便宜。热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户每天都用一种叫“抱壶”的大陶壶,泡一壶花红叶子茶放在桌子上,哪个来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发也来了。他先在门口探一探头,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里,又像是先窥视一下屋里有无危险。他在吴丑货的床前弯下腰,很仔细地瞄了好一会,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又用手揩揩额头上的冷汗珠子,佝着腰用眼扫一遍屋里的人,扫到秀秀,停住,不经意地挨过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这次抽得很响。三狗子有些烦,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发没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着秀秀。王利发觉得自己像是挨着一棵枝条柔柔的香椿树,任一股说不清白的似有似无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发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腿杆子直抖。

那条毛毛虫缓缓而又执着地蠕动起来了。

“王师傅,您家热不热?”张太太隐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声,所以张太太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

“先生,天道热,把茶摊凉一点再喝咧。”

张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惯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慢润味,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闷在心里骂。

“是唦是唦,先诊病,先诊病咧!”王利发明白张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于想摆脱尴尬,也插一句。他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裆里一阵奇痒,正要伸手去抠,又顾忌张太太的眼睛,无法,只有让大腿下意识地一夹一夹。痒这种感觉,如果不用另一种感觉去替代它,唯一的办法是忘记,如果不能忘记,将越痒越厉害。王利发现在就处在这种越痒越狠的尴尬中。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也实在憋不住了,两腿夹着,慢慢地朝门口退,刚退出去,就在裆里一阵狠抠。

走方郎中终于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吴丑货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着油灯。她又怕又恨,瞄瞄屋里的大人,都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真想说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也没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吗?叔叔他们为什么不去告官?这狗屁先生,装模作样的,等他看病抓药,只怕爹早就断了气……

走方郎中摊开吴丑货软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诊脉。他眯着眼,一副入神的模样。摸一阵脉,他又示意秀秀把灯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脸色。

“从脉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内逼的惊厥之状。不过咧,咳,这惊厥的症候咧,来得呀有些怪哟……”走方郎中脸对着三狗子,拖腔拖调地说。

“莫瞎说呀!简直是牛胩的扯到马胩里!”一直不声不响的李大脚突然吼了一声。

“真是胡说八道!”张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么事唦?哦?您家们?”露了馅,走方郎中张口结舌,汗直冒,刚才喝进去的水都跑出来了。

“您家是不是哄三岁的小伢唦?我的个哥明明是受了伤……”三狗子知道自己请了个水货先生,又气又急。

“既是跌打损伤,怎不早说?”走方郎中像又活了过来,把话接过去。这是个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头了,稍一闪失马上能救回来。“是像不对头么,我说过,脉是有些怪么!哦,是伤筋动骨的脉么,哦?腰不行?么样不行?断了?断了怕么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斗榫么?哦?我怕是很要吃点亏……”走方郎中边在吴丑货身上摸,边嘀嘀哆哆地说,慢慢地,说到讲价钱上,开始“熬盘子”了。

“先诊病咧,钱的事,好说。”张太太觉得对付走方郎中这种人,自己责无旁贷。

走方郎中朝张太太看了几眼,猜不透她与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不是这个窝里的雀子,不能马虎。这狗日的被人打成这样,不晓得是惹了几大的祸,看来也不是个善良君子。”走方郎中这种老江湖,最讲究“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他不再开口,免得惹麻烦。他朝吴丑货腰下伸进一只手,往上用力一挺,吴丑货痛苦至极地呻吟一声。

“哼哼!您家们不是说一天都冇醒么!怎么样?”走方郎中得意地朝众人扫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后头铁路上的火车,您家们推得动?他您家这重的伤,得亏遇到了我哟!”

走方郎中从吴丑货腰下抽出手来,两手拍一拍又移到桌边坐下,却不开方,端起茶杯,用杯盖抿一抿,翻起眼皮朝众人扫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灯,进自己的偏厦屋,手伸到褥子里,掏摸了一阵,返身把一张银票交给叔叔三狗子。

“先生,这是一两银票,您家先收起来,不够,再说。”三狗子把银票放到走方郎中手边的桌子上,“不过咧,丑话还是说到前头,诊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过细咧。不过细,说不到哪天哪根骨头也出点毛病呢?”三狗子这些话,属于场面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但在走方郎中听来,很可能是严重的威胁。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见了钱,口气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这样的威胁。走方走方,游走四方,汉口该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个,够哄的了。找我,到哪里去找?钱一装,荷叶包鳝鱼——溜了,你赶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张黄纸签,摸出一套笔墨家什,三下两下,写了个处方,速度比接钱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先生医人之病,病人医先生之腹。见笑了!”走方郎中打个哈哈,把处方递给三狗子,“要不要用点药敷一下呢?”他的眼睛盯着三狗子,只问不动。

“敷哦,怎么不敷呢!几多钱唦?”三狗子把气憋在肚子里。只是摸了一下,就要一两银!

李大脚从暗旮旯里头移出来,不声不响地把门给堵住了。他个子高大,这么一堵,虽然无话,屋里空气就沉重了一截!

屋子里突然间静了。走方郎中注意到李大脚了。“闷头鸡子啄白米。咬人的狗子不叫。这狗日的冇安好心。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算了,老子退一步天地自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方郎中把诈财的心收起,脸上堆起笑来……

“还要敷?敷就不要钱了唦!结个善缘,交个朋友唦!我为么事要问咧?有的人哪,不喜欢外敷,有的人咧,敷到身上不舒服。问清白了免得怪我事先冇说……”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一边打开随身带的小刀包,摊开一块白布,用块竹片从一个黑唧唧的盒子里抠出一砣黑乎乎的稀黏的膏子,刮在白布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倒了点什么在药膏上,再刮平。

无疑,走方郎中把李大脚刚才的动作当成是动武的前兆了。其实,李大脚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想换个姿势,屋里窄,他只有站到门口。走方郎中真的给吓了一家伙。他刚才说的那一大篇,是为自己留退路安个坎子。

走方郎中朝掌灯的秀秀点点头,示意她把灯放到桌子上。郎中把刮了药膏的白布放到灯上烘,烘出一股辛苦的草药味。

“哦,您家帮忙把尊兄翻个身。”走方郎中对三狗子说。

可能是刚才郎中的手重了,真的把吴丑货给弄醒了。他像是知道兄弟在跟前,喉咙里咕咙了一阵,倒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哥呵,忍着点,我们请了个先生给您家诊。”三狗子佝下腰,轻轻地把哥的身子面朝墙车过去。吴丑货又一声痛苦的长吟。三狗子感到,他哥的身子直抖。

走方郎中拢来,用手在吴丑货腰间摸。这次他手很轻,像是找准了位置,把他自制的膏药给贴上。他指指吴丑货头上的伤处:

“用开水洗一下子,用冷开水,再用布包好,不要紧的。我的药看是敷在腰上,它还要从腰脊骨起,浑身走,打通七筋八络,接骨斗榫,流血的红伤,更是有止血收口的奇效……”

他坐下来,喝一口茶。这茶正泡出味来。他喝得满口清香,还想续一遍水,吹点牛皮混时辰:“明天这个时辰咧,把膏药揭开,您家们要是冇看到拔出了伤毒淤血,咳,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周名围,您家们骂周围的爹,捅周围的娘,日周围的祖宗八百代!这钱咧,少是少了点,说老实话,还不够我合一块膏药!算了咧,想那庙里的菩萨,本身是泥巴做的,还要满世界地去救苦救难咧!像吃我们这行饭的,更是责无旁贷哇。您家们未必冇听说,不作良相,要作良医呀……”

走方郎中喝干杯中的茶,连茶叶渣子都抖抖地倒进嘴里,见杯壁还留有两片,抖不下来,就用手指抠下,填进口中,叭唧叭唧嚼得响。

一江春茶楼经理的头被夸张地包得严丝合缝,只留五个窟窿:两只惶惶的眼睛,两个毛森森的鼻孔,一张乌红的嘴巴。他蠕动着两片乌红的嘴唇,像蠕动两片猪肝。他叫伙计到祥记商行去找赵吉夫。其实,经理的伤并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晓得他是经理,照他脸上揍了一拳头就打别人去了。这个伙计是特意不打伤,留着腿报信的。

祥记商行的人不认识茶楼伙计,待搞清楚他的身份,还是不晓得一江春茶楼跟祥记商行、跟赵吉夫有么关系。还是商行的副管事机灵些,盘了几句,盘清白了,叫伙计到后湖去找,赵老板可能在哪个“玩家”家里玩。

较之城内,后湖沿一带妓院,规模就小得多了。城内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里头,妓院的规模都比后湖大,当然,也不乏小的或“半开门”的户头。后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门面,且多是“半开门”的性质。这就少了些丝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气派,但却多了“宾至如归”的家庭况味。

凭赵吉夫的钱财和身子本钱,他应该在城内的花柳巷寻欢才是。他这种作派的人在后湖的娼寮出现真是太少见了。

赵吉夫在大妓院玩过,每次都扫兴而归。

一次是随老板刘宗祥到紫竹苑。乌龟老鸨婊子对老板硬是像得了一块洋冰糖,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晓得么样奉迎才好。对他赵吉夫,都晓得是刘老板的手下人,也客客气气,也热之闹之一口一个赵老板赵大爷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挤肩挨胸地撩,但赵吉夫看着都是在做戏,是从骨子里头流出来的虚情假意。本来烟花行中,从来是“婊子无情”,但就是这样的虚情,也还只有一点点到他头上,叫他怎么不窝火!最恨人的是,窝了火还不能发作,还得在场面上顾及面子,还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时地装得很高兴很满意地点头,还不时地弯一弯腰,把婊子当贵妇人。结果,陪他的婊子后来在床上任怎么撩他,想撩得他高兴了,让他背着老鸨多塞她几个枕头钱。赵吉夫尽管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该上该下也想顺理成章,可就是只能临渊羡鱼,多次退而结网,到头来总是纲不举目不张。

还有一次也是陪刘老板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刘老板和一个法国人叽哩咕噜说法国话,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听状,一脸的倾慕,一脸的崇拜,那些眼里表达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时把刘宗祥和那蓝眼珠子的法国人搂在怀里啃。他赵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鱼,被晾在那里了。赵吉夫晓得刘宗祥谈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刘宗祥这样有钱有地位又年轻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绝对比他有吸引力。他也习惯了在刘宗祥面前的从属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经忘记了说话办事有决有断的那个赵吉夫。只是当这个赵吉夫退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边缘时,他才产生这种不习惯的反感。也许是赵吉夫一脸的漠然、恭顺引起了那个法国人的兴趣,他指着一个大块头的法国女人,又指了指赵吉夫,对刘宗祥说了几句外国话。还没有等刘宗祥翻译,那懂法国话的洋女人转身嘻嘻地笑着,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赵吉夫的颈子。洋女人胳肢窝的体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热腾腾地朝赵吉夫扑了过来,赵吉夫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心慌脸热,完全不像个粉阵老手,倒像个才出道的雏儿,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阵大笑。

从此,赵吉夫再也没有进过城内的妓院,也再没有陪刘老板去过这种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么时侯商谈什么事情,与刘宗祥在一起,四十多岁的赵吉夫对他的老板。都无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利于做生意,而且,他是刘宗祥一手拔到这个位置上的。

赵吉夫知道,他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种田,闲来教几个子弟打拳习武,弄几个小钱。邻村财主的女儿心血来潮,不爱红装爱武装,要跟着赵吉夫学武。财主无法,自觉离家不远,就让她同几个“小猴子”混时间。哪知财主女公子习武很认真,学了散打刀剑类,还要学点穴行气的功夫。赵吉夫虽不是什么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脚猫”的假把式。他于十八般武艺上头,也都还提得起放得下,作个村教头还是绰绰有余的。传授点穴功夫,必须按着穴道讲解,必须肢体相接肌肤相亲,所以古来男师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学点穴功夫,赵吉夫推诿了好久,可女徒弟骄娇二气,骄得天真,娇得让人怜。事情当然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一点也没有过渡,一点也没有梗阻。女弟子练武练大了肚子。财大气粗且极执拗的财主硬是逼女儿吞金自尽,杀了赵吉夫的妻,烧了赵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乡流落到这汉口人多之处藏身。

赵吉夫在后湖娼寮的感觉就很好。他觉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随常饭菜,布裙荆钗。在这里,他是主人,没有着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领的谈笑。进得门来,鸨妈如家佣,一句“来了?”泡一杯茶,别的自便,连一句“请坐”都免了。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办法。那种“不喜欢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业,无事业的,再不济也要证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绝户光棍汉,一辈子没有证明自己是男人的机会,心里最大的浩叹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辈子,我枉自为人一场!所以,宦官中,多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地善良,出类拔萃地阴毒。

赵吉夫坐在床沿,赤条条地。这个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湿凉的手巾,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处,浅浅作嗔:“穿起来唦,这一大堆,吓死个人咧!”

赵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夺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进盆里,粗鲁地把她搂过来。他吻她,吻她有皱纹的脸,吻她有些松弛的颊,吻她有蒜味的唇。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缠绵。她陶醉地闭着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应他,柔柔地抚他,像抚一件十分宝贵的东西。

几滴冷冷的泪水滴到她脸上,她睁开醉醉的眼。

“么样哭起来了咧?冇得钱?冇找您家要钱咧。”珍珍摸他的湿脸,把头埋进他怀里。

见到茶楼伙计,赵吉夫不感到惊讶,只是佩服这小家伙找人的好本事。

“赵先生,您家……”小伙计看一眼珍珍,欲说还休。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赵吉夫在这里决无半点平日笑弥勒的模样,目光威严,说话自有一股气势。

小伙计带来的消息让赵吉夫很气馁。他像被戳了一锥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气,顿时,一阵极度的疲倦感袭上身来。他打消了今天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叫伙计赶快去叫辆黄包车。他匆匆地洗了个脸,从葛布长衫内袋里抽出一张银票……

“你鸨妈那里我已经给了钱。这一百两银你留着,我怕是一时半时不得来了。钱不多,够你过两年的……”

“么样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钱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钱的咧!我晓得您家是一个人物,我也从冇指望在您家身上发财。您家能到这里来,是缘分。人活百岁,平安是福,想来再来,只当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来,偎了他一脸的泪。她把银票塞给他。赵吉夫亲一亲她,顺手又把银票塞到她枕头底下。

刘宗祥从武昌过江来,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条船,连吴二苕和黄包车一起往返武昌汉口。

刘宗祥这次过省城,是为谒见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怪汉口同知黄炳德没有说清楚,张之洞是个饮食起居无常、特别喜欢在深夜办公的人。

“要是冯先生还在汉口,就不会白跑这一趟了。”刘宗祥站在船头,准备下船,心中暗暗感叹。

冯子高前几天突然请假到上海,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刘宗祥也没有问。他不是个土老板,随便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的。

虽然拜见了几个政界商界的朋友,毕竟没有见到张中堂,刘宗祥心里不畅快。

张之洞没有接见刘宗祥,不是张之洞同刘宗祥过不去。

张之洞也算是个怪人了。作为朝廷的方面大员,照理应是夙兴夜寐、宵旰夜食。张之洞却不。他的饮食起居大异于常人。每天下午二时,张之洞即入睡,这一觉往往要睡到晚上十点多钟。这以后才是他办公处理公务的时间。他个人如此颠倒黑白倒不要紧,牵连一大批人都得向随着他当夜猫子。也是,谁叫你是下属,他是张之洞呢?湖广总督,所辖地域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日理万机变成夜理万机。总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属,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传见。无论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传见了,张之洞谈兴上来了,他可以旁证博引,滔滔不绝,让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时他老人家意味阑珊了,连呵欠都不打一个,就假寐了,也时有沉睡过去,酣声吼吼的不堪状。碰到这种时侯,被接谈人的尴尬可想而知。当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离开得太久、太远,不定何时他老人家缓过劲来,眼皮子一睁,还要与你作彻夜谈,也是不可知的事。

张之洞的这种晨昏无节的习惯,也曾传到京城,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还向皇上专折参劾他,说他“兴居不节,号令无时”。这八个字下得准确异常,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看,凭这八个字,就可以下个神经不正常的结论。既然有人参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来调查。李瀚章是个明白人,也深知张之洞的为人。装模作样地“查”过一番之后,写了个极有味道的复奏:“……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

张之洞还有两桩癖好,一是收罗古董,二是公务当中随时要吃水果蜜饯。在清廷大员中,收罗古董绝非张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栋。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张之洞虽好却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鉴赏。一次,他在北京以高价购得一古鼎。这鼎看上去古锈斑烂,造形沉稳。转手者自诩此鼎价值连城友情转让收银只是个意思。张之洞领情之余,极为得意。返鄂后,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摆宴席,广请同僚贤达人等,赴席欣赏这绝世珍品。筵宴中,张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几枝,灌水若干以沃腊梅。一干人以鼎助兴,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过三巡,馔不过五味,那价值连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张之洞惊愕之余,重新审视,原来那鼎只是以纸板为基壳仿制的赝品。张之洞羞怒交加,很长时间不再谈及古董的话题。

此次刘宗祥进省城,未带古董。一来他于此道很不在行,在这个题目上没有多的话可说。二来怕购了赝品花钱是小事,被张之洞鉴别出来,弄不好还以为是故意戏弄,岂不是自取其辱吗?这样想,刘宗祥就带了几篓广州来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张中堂也是饱学之士,苏东坡的雅兴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张中堂正在梦中,如等传见,也只能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何况还不一定能轮得上他刘宗祥。好在汉口同知黄炳德已一心想把刘宗祥推到后湖筑堤的事上去。黄炳德已经看准,后湖筑堤这个工程是块肥肉,刘宗祥是个肥主子。只要把张中堂说动点头让刘宗祥揽了这事,他黄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刘宗祥也看准了黄老爷的心思,就来了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招数,让黄炳德去上窜下跳。反正钱在他刘老板的荷包里,不见真神不烧香。

“莫看他头上翎子翘,见钱也要跳三跳!”刘宗祥想到这里,心反而平静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几好合一好的事,必成无疑。无非是火到猪头烂,水到渠自成罢了。”

刚一上沿江马路,吴二苕就落下车把,请老板上车。

“莫慌,像是一江春茶楼出了么事。”刘宗祥知道一江春茶楼,这是四官殿最大的一家茶馆。茶馆门口围了不少人,茶馆二楼没有客人,格子窗被砸得七零八落。

“刘先生,都说这家茶馆被一伙人砸了,是什么十兄弟帮的人。还听人说,这家茶馆的人去请他们的后台老板去了,怪的是,都说后台老板是祥记商行的人……”

“哦?”刘宗祥诧异地哼了一声。无风不起浪。大凡很新鲜的传说,总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稍稍沉默一会,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次他同冯子高到阳逻去看芝麻,等他们赶到码头,船已朝下游开去了。又不是什么急件,又是约好了会同老板看货,老板又没有迟到,怎么就先开船呢?刘宗祥记得,当时船并没有开远,他看得很清楚,是几条“洞驳子”,同穆勉之的船完全一样。据赵吉夫解释,是怕等下去天气有变。现在,把穆勉之的船被烧、十几个人“失踪”联系起来,刘宗祥就明白赵吉夫闯了大祸。

“出城。”刘宗祥吩咐。

吴二苕朝老板脸上看了一眼,老板神色未变。

刚过铁路,吴二苕见是下坡,掂一掂车把,就要放步往下奔。这截下坡路,一直通到刘园大门口。

“二苕兄弟!”

一声招呼,让吴二苕停住了脚。

是吴三狗子在喊。他旁边站着秀秀。

“么事呀?三哥!”三狗子是人力车夫中公认的领袖人物,又是柏泉的乡亲,二苕很尊重三狗子。

“我的哥哥在一江春茶馆挑水,无端被不晓得是那些杂种打伤了。伤得蛮重,卧床不起呀。昨日请了个先生,又是个撮白的。他把榆树皮泡出的浆子糊在伤处,说成是拔出的伤毒,狗杂种还撮了一两银子唦!唉,算了。难得跟个人吐点苦水。兄弟,您家见的多,帮我请个不撮白的先生。好不好?”

吴三狗子不是个多话的人,因二苕是老乡,才一口气说了一串。说到一江春时,二苕朝刘宗祥看了一眼。

“哦哟!大哥出了事?我等下就去请先生。”二苕朝刘宗祥看了看,他怕老板不耐烦。

刘宗祥刚开始还在听三狗子说话,听了两句,听出事情与一江春茶楼有关。当然,这就与祥记商行、与他刘宗祥有了干系。他朝三狗子瞄了几眼,眼光溜过去,却停在秀秀脸上。

“好像在哪里见过?”刘宗祥虚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极力在记忆中搜索。

在柏泉时,吴秀秀不到十岁,刘宗祥已是十七岁了。现在一晃又是七八年,刘宗祥再变,也还有那个脸相、身架,而吴秀秀,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一点当年的样子都没有了。

“这不是刘家的宗祥哥吗?”秀秀认出了刘宗祥。在她的记亿深处,刮起了一股旋风,旋风中响起了刘宗祥亲切的呼唤,旋风中摇曳着绿茵茵的枸杞枝条和红莹莹的枸杞,旋风翻动着草地上那本法文书……

刘宗祥没有认出秀秀,倒是认出了三狗子,因为认出了三狗子,才在心里猜,眼前这个如临风玉树的美女孩,是不是秀秀?

秀秀想叫一声宗祥哥,又怕认错了让人笑话。她回头看看叔叔,吴三狗子没有向刘宗祥打招呼的意思,才猛然想到,刘宗祥已不是当年的祥伢子,而是坐洋车穿洋服拄文明棍的大人物,自己这样向他打招呼,不是高攀吗?

见二苕愿意帮忙,吴三狗子道一声谢,就示意秀秀跟他走。

从秀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上,刘宗祥确认眼前这枸杞尖样清新的少女是秀秀。

一进浮碧轩,刘宗祥就看到赵吉夫迎出门来。赵吉夫脸上还是在笑,不过,很明显,这笑是贴上去的。嘴角、眼角,那脸上的笑纹,很僵硬,就像一个人刚才还在笑的,很突然就死了,却把笑留在已经死了的脸上。

刘宗祥还是老样子,点点头,坐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等着赵吉夫开口。

“刘老板,刘先生,我想……”赵吉夫平日说话就有些不干脆,今天尤其吞吞吐吐像牙疼一样。那语气,不是经理同老板商量事情,而是一个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乞救。

“他需要鼓励。”刘宗祥想。

刘宗祥很矛盾。照他处理事情的习惯,这种事先瞒着、做成了自己攒私房钱、做塌了求老板撑台子的人,他只有“两个山字一摞——请出”!钱是好东西,商人做的就是想赚钱的事。不为三分利,哪个肯起大五更!赚钱要凭真本事,要走正道。实在饥寒交迫了,生死攸关了,用点歪点子,施点阴谋诡计,还情有可原。要活下去嘛有么办法?就是不能干那种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事。经商动不动就死人翻船,与绿林响马打家劫舍剪径打闷棍有何区别?世上做任何事,顶顶要紧的是机会。世上很多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然,很多机会是人制造出来的,但是,能制造机会的人几百年都难得见到一个,而且,制造机会的人,往往不是受益者,反因制造机会而受到最大的伤害。只有抓住机会把文章做尽的人,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无疑,赵吉夫想制造一次机会,或者说做一个“笼子”尝到一些甜头。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拳头打出去,别人是疼了,那拳头不也疼吗?“这个老赵哦,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刘宗祥在心里感慨,却迟迟不肯开口。他得让赵吉夫多紧张一下。一层调侃的笑在刘宗祥脸上铺开,他开始悠悠然地研究赵吉夫胖墩墩的脸,仔细地看细密的汗渍怎样从毛孔里钻出来,慢慢地聚成汗珠子,汗珠由小变大,在脸上挂不住了,慢慢向下流,越流越粗,越流越快……

“大江大河都是这样流出来的吧?做生意将本求利,也是这样越滚越大的哦!”

“刘先生,我……”赵吉夫被刘宗祥盯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么样对老板说,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十分老道的老板,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算了吧,老赵,我们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想说什么,照直说,不想说,就不说。我还是老规矩,绝不打听。”刘宗祥回过头,对还站在外头的吴二苕说:“你先去忙你自己事,忙完了再转来,我还有事找你。”

他记起了吴三狗子要二苕帮忙请医生的事,由此又记起秀秀的爹就因为赵吉夫丢了命。秀秀蛮早就没有娘,现在又死了爹……

“人家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得瘫了床!您家还在这里支支唔唔的探口气!”往开一想,刘宗祥对赵吉夫恼火了。他很不想谈下去,站起来,借浏览墙上的那幅字平息情绪……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稼轩豪迈,冯子高力透纸背的字,把稼轩的豪迈表现得神采飞扬。

“刘先生,您家还有么事?”吴二苕又回来了。

赵吉夫也终于把他如何购置“一江春”,如何偷梁换柱烧了六条空船而截走穆勉之的六船芝麻,如何把拨购芝麻的货款存入自己的户头的事,都一条一款地说了。说干吐尽的赵吉夫像是被抽了筋,从内到外软耷耷的,抢眼一看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眼泡、下巴、脸颊像陡然松弛了,软软的垂了下来。

“砸茶馆是些么人?”情况一集中,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他向吴二苕做了个让他等一下的手势。

“听说是苗家码头的十兄弟,就是我请来烧芝麻船的那几个。”

“认钱不认人。有奶就是娘。靠他们办事还有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岂只是把您家自己搭进去!连祥记商行,连我刘宗祥,都搭进去了!以我刘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头,穆勉之、什么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见他们不是软壳蛋!么事叫来者不善?这就叫来者不善。”

刘宗祥来回踱步。他看到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隐患。刘宗祥并不在乎谁鼓对鼓锣对锣地叫阵挑战,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张腊狗这类打不湿绞不干缠上了甩不脱的地痞流氓街混混。这种人不定么时侯在你背后捅一刀或朝你头上来一闷棍,也不定么时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为你凑个场子。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绝对是汉口这个码头城市的产物,而且绝对是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么时侯船烂到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了。对这些人,刘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缠不赢,连洋人也缠他们不过。莫看洋人神气活现,那是因为朝廷软,真跟这些痞子扯起皮来,洋人的头也大。张腊狗不就是洋人头痛,给他安了个“包打听”的名头么!这是把野狗养成家狗,免得它乱咬人还可以看家护院的法子。

“其实,穆勉之张腊狗同我刘宗祥一样,都是汉口的一部分,区别在于,穆勉之张腊狗他们吃汉口,而我刘宗祥在造汉口。”喝过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刘宗祥,突然生出一种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独感。

“您家打算怎么办?”刘宗祥一直在冯子高写的那幅字下面踱来踱去。吴二苕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走开,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车夫兼保镖,他也不能走开。

“这样吧,销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货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帐,赚头的一半归您家,您家再拨出来修一江春茶楼抚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馆,并入祥记商行,作为您家在祥记的股分。”刘宗祥蓦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对赵吉夫,神色威严,“至于穆勉之和苗家码头的那个么十兄弟,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赵吉夫还能说什么呢?刘宗祥几句话,就把他经营了多年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还不得不点头称有理。货款本来就是商行的,未买货,不说是你骗,就已经不错了。你赵吉夫用祥记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记的饭、拿祥记的钱,赚头当然得归祥记,可老板还分一半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一江春茶楼,早就是祥记的后台,现在你赵吉夫惹了事,收过来为你赵吉夫顶着还算你的股分,这还不是最大的恩赐?赵吉夫是何等人物?对刘宗祥天衣无缝的决定,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叫你去请先生的那个人,是不是柏泉我们吴家湾的三狗子?”赵吉夫前脚走,刘宗祥就问二苕。

“正要向您家告个急呢,我刚才请了个医生到三狗子家里,可他哥哥已经死了。伤重是一半缘由,气也是一半缘由。”

“气什么气?”

“那个姑娘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莫要说些半头话!”刘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板为什么对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这么着急这么烦。刚才赵吉夫说那么吓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板都没有烦成这样子。

“天黑了好半天,那个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吴丑货的姑娘,往后湖那边去买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三狗子和我都往那边的铺子挨家地问了,一个铺子说是有个姑娘买了一斤盐,早就走了。”

吴二苕把事情说清楚了,刘宗祥反而沉默了。吴二苕看到老板右眼的下眼皮在明显地跳动,一扯一扯地,目光呆呆地。吴二苕很感动,这个大老板,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乡邻的事,操心着急。都说义不生财,刘老板还真是个仁义人。

刘宗祥叹了一口气,操起电话往家里打。他想告诉家里,今天他在刘园歇。电话响了好久,佣人才接,说太太看戏去了。

“染上看戏的毛病了?”刘宗祥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刘宗祥最不喜欢看戏,不论是中国戏还是外国戏,都不喜欢。外国戏还稍微强一点,只是扯起嗓子大声说话,尖起喉咙呵喝喝地唱。中国戏尤其讨厌,不管男女老少,都憋着喉咙唱,憋着喉咙说,脸上画的一塌糊涂,锣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装成女人嗲声嗲气地做做唱唱,真叫人恶心,居然还有人拍巴掌!刘宗祥似乎从中国人看戏上品出了国民的心理变态。

佣人收拾床铺,进浮碧轩来,请刘宗祥歇息。刘宗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吴二苕说:“回去,弯一脚!”

回去是晃子,这弯一脚是真的。二苕明白,老板要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的老鸨不老,看上去三十郎当的样子。她自谦总说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药渣子。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是做这一行的功夫。据说她是湘军中一位协统的五姨太。协统大人率部移驻鄂西,说是剿土匪,实是杀饥民。这位协统大人极嗜一手搂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看杀人。每有筵宴,他总是搂一女人,浑身乱摸乱抠,抠摸一阵,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声:

“来人哪,来个带彩的呷酒哦!”

就有人推着一白衣白裤的“囚犯”上堂来。“囚犯”囚装在囚车里。囚车四周是细细的铁格子,中间一根长铁柱,“犯人”就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横刀而立,眼睛盯着协统大人。协统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阵抠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丢,刽子手吼一声……

“见红冲喜噢”刽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随着手臂和身子那么一旋,“囚犯”的头就落到地上,闷闷地一响,那腔子里的血才挟着一股炙人的热气冲上去,然后又纷纷扬扬落洒下来,把白衫白裤的无头人洇成万朵桃花。

协统大人就喜欢这种红白对衬的景致。

协统大人原以为这就可以吓唬住土匪刁民,让他夜夜有好梦。不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头也让人如法泡制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梦中被人割去脑壳的,倒让他占了个死得痛快的便宜。

消息传到长沙,趁协统夫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趁其他几个姨太太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细软,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了汉口,操起了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晚还是睡觉的轻松买卖。

紫竹苑的鸨妈曾经沧海,练就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风使舵上船抽跳的软硬本事。所以,她轻轻巧巧地就把吃黑饭的几个家伙打发了。不就是要一百两银么?只当老娘给你们的吃药钱!说是送来一头猪,明明是个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里头卖,心也太黑了!还不晓得这个姑娘是哪里的人?鸨妈在柴房里细细地端详这个姑娘伢。姑娘还没有醒。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是么样把她弄昏的。这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刚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细看是俊秀,久看是佳丽!毕竟是做这个行当的,鸨妈越看越觉得一百两银子是拣了个便宜,只是这个姑娘来历不明,这个便宜未必能够吃得到口。

经常接待刘宗祥的姑娘叫陶苏。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却长了个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脸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衬得更大,像一对幽邃而忧伤的水凼。柏泉汉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许多这样的水凼,映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映着天上的云映着岸边芦苇青青的影,映着刘宗祥少年的梦……

刘宗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满载财富的船,不知哪里是自己的码头港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载这么多财富。一条找不到泊位的满载财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处游弋、漂泊,引来无数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却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绝对的无骨的柔;硬,毫无棱角的不堪重负而又蚀骨销魂的硬。

仿佛在漆黑的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呻吟,是那种困兽为冲出囹圄、挣脱羁绊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刘宗祥努力使自己醒过来。很艰难。他感到意识清醒好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陶苏的胸脯上。烛影摇红,麻纱帐滤过的烛光更显出人生处处作客羁旅的适意和无奈。

“是你在哼吗?”不知陶苏是不是一直没有睡,烛光下的深眼眶里,眼珠子偶尔一转动,就浮出几分清婉。

“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咧!”

“是我在哼?”刘宗祥捉住陶苏的手,嘴巴向她眼睛凑过去,又忽然停住。“咿?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听,你听!好像是在楼下!”

“哦,是的,是的!晚上妈妈收了一件货,是被人弄晕了用麻布袋子装来的。可能现在醒了。”

“什么货?说清楚些。”刘宗祥放开陶苏的手,那只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来,一侧身,半撑起,盯着问。

“就是姑娘伢唦,我们这里把送姑娘伢叫送货。”陶苏解释,“那几个人像是您家们汉口的声音,蛮狠的样子,肯定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咧,也得亏是送到这里,要是送到别的手段毒辣的乐户人家,莫说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烂了,也要你接客为老板赚银子。”

“横竖是做生意罢了,犯得着把人往死里弄?”

“刘先生也是汉口顶顶有名的老板了,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凡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老板的心不黑?”陶苏身子一翻,长吁一口气,仰躺着,高高的乳峰在朦胧的烛光下,如拂晓的远山,在雾霭中显出一派神秘和安祥。“离这里不远的一户卖笑人家,老板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要起鸡皮疙瘩。姑娘伢们稍微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别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里头打死了血,骨头打碎了,外头还看不到伤。”

刘宗祥一阵翻胃,连忙说:“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

楼下的哼哼声更重了。又听到楼板响,脚步声闷闷的,往下走,不一会,又听到呵斥声: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个鬼呀!”是鸨母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们这些抢犯!强盗!”女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显得有气无力,像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中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瞎叫个么事唦?有么事,不晓得天亮再说!”听得出来,鸨母已经不耐烦了。

“柏泉口音!”一道闪电突然从刘宗祥脑际划过:“秀秀,秀秀!”

他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记起二苕昨夜说秀秀买盐没有回来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不是说那姑娘是被几个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来的吗?完全有可能!

他翻身起来找衣服。

“这早晚的,到哪里去唦?”陶苏问。她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呕出了秽物,既轻松又疲倦。

“我下去看看。”刘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着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

叔叔说出去看看,看吴二苕他怎么还没有来。秀秀在爹的床边坐了一会。爹的胸脯有一下无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药揭下来,爹的腰上像米汤浆子样血乎乎地,吓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晓得那血浆样的东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请教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毕竟是有学问的人。果然,张先生一听,就摇脑壳,过来把膏药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叹了一声,破口大骂:“骗子王八蛋!哎,上当了哦,上当了!”

“硬是让那个王八蛋给骗了!”平时很少听见张先生骂人,今天他几乎是在不停地骂。他边骂边把那张“膏药”举起来不停地摇,“这上头有血是不是?像米汤浆子样黏黏的,是不是?腰伤在内,又冇破皮,膏药怎么贴出血来了呢?江湖上把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样子。把猪心头里的血刮出来——猪心头里的血是不结块子的,放到用梧桐树皮子或是榆树皮泡出的黏浆里头,抹在他们的‘膏药’上。猪心头的血掺到树皮浆子里只一点点,不见红,可见了身上的热气,一揭下来就见红,就说是淤血。嘿,您家们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戏!”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饭,对江湖上的名堂说得一清二白,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了。

三狗子叔叔同那个车夫去请先生,等下人来了要吃饭,她忙得连盐都没有买,等下爹的伤口也要用盐水洗,没有盐还真不行。

想到混账先生把爹的病耽误成这样,想到爹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想到饥一餐饱一餐在柏泉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秀秀心里直发烦。她起身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铜板,出去买盐。

棚户一带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卖盐。盐业不比其他行业,朝廷有条文,不是谁都能卖的。秀秀穿过挤挤挨挨的棚户区,朝刘园后湖方向走。靠城边也有卖盐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是朝着刘园方向走了。刘园后头有一家卖盐的,但要经过长长的刘园围墙。刘园占地二十五亩,从铁路边向后湖方向延伸,那围墙当然很长。刘园围墙外的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小路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齐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莴苣,野芹菜,芦苇丛。后湖百草自生自灭,长得又快又壮,死得无声无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几步,不是“扑咚”一声,一只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进水凼,就是吱吱叽叽的田老鼠在脚边叫着蹿过去,搞得人一惊一诧的,汗毛直竖。好在秀秀在柏泉乡下长了十几岁,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么很害怕。买了盐,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秀秀没有注意到卖盐的柜台边几个敞怀的男人。快出梅进伏的天,汉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裤,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长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称为先生或老板的人物,这个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着或干瘪或肥硕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这种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这种人坏到什么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刘园围墙那段路时被打了一闷棍的。这一闷棍不是很重,在晕过去之前,她还听到一段对话:

“几灵醒的个姑娘伢哦,喂,摸到几舒服哟!嘿,大哥,您家先开个封算了!”

“嗨,疤子耶,莫瞎说,就是你想搞。不行,这东西跟酒一样,敞了气就不值钱了。快点装了走!”

果然是秀秀!

头上的那根辫子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肩上。但那眉眼还是那眉眼,翘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小嘴,翘翘的下巴,平时都是娇嗔的样子,现在是狼狈和绝望交织。手脚还捆着,那道向后勒住手臂的绳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听见嚷闹声,紫竹苑的护院兼保镳一走一摇地过来了。“叫么事啊叫?今日还不晓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尝到味了,笑都笑不赢!”这保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耸。紫竹苑护院保镖这类人,行内应该叫“龟奴”,虽然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里的稻草人,开始还可以吓吓麻雀,过几天,连麻雀都不会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壶的差使。但如果哪个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处了,拿出吃柿子拣软的捏的本事,要几狠有几狠。

“放开她!”刘宗祥站在暗处,几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他一说话,倒把围着秀秀的人吓了一跳。

“给她把绳子解开!听到没有!”刘宗祥走到明处,鸨妈几个人才看清他是谁。秀秀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个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谁,她还没有从惊恐中解脱出来。

“给她把绳子解了,让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苏房里来。”刘宗祥不想就这一副模样让秀秀认出来,转身上楼。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鸨妈心里像抹了蜜。“来菜了,来菜了!货还没有压一天,就碰上个阔主子!”她边指挥保镖他们快解绳子,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生意。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解!你遣开些!喝酒端杯子蛮快,吃肉下筷子蛮快,做起事来像得了大麻风一样别手别脚的!”鸨妈突然吼了起来。她看到保镖的手脚不老实。那只手总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膝盖头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处顶了好几下。“去去去,快去叫厨房烧一大锅热水,还有,叫她们弄一套好衣服。”

“这是老娘的宝贝蛋,杂种瞎搞!搞出麻烦来了坏了老娘的事!”鸨妈果然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

“伢咧,把你吃了亏咧!莫怪我咧,是那几个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运气呀,碰到大贵人了。本来咧,那几个流氓把您家卖了三百两,我不敢得罪他们,现在好了,有大老板看中你,肯出钱救你了咧……”鸨妈的脸变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不过,鸨妈已经把她的卖价翻了一番。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鸨妈把自己往楼上领,秀秀挣开,“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是的,我要让你走的。那个救你的人总要见一面唦!”鸨妈使出软功夫,“见一面再走,也不迟唦。他已经说了放你走,哪个还敢留您家!他一句话,说把我这里都买下来,哪个还挡得住?莫苕唦伢咧,见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连说声谢都不肯?去吧去吧!”

鸨妈软一句硬一句的,秀秀迟迟疑疑地往楼上走。刘宗祥已经穿戴整齐:藏蓝的英国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绸衬衫黑领结,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乌亮的皮鞋。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认得我了啵?”刘宗祥一脸的笑,轻轻松松的,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这种轻松的心情,他好久都没有过了。

“宗祥哥?”终于,秀秀认出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洋里洋气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说话时,坐在车上的大老板。当时她就差一点喊出来,哪知竟在这里又见了面!

“宗祥哥!”这一声已经没有迟疑。这一声已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

鸨妈亲自端着水送上楼来了。陶苏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地看,默默地听。她知道自己是这场戏的观众,自己是局外人。这场戏好像才刚刚开始,很长很长,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这个重要的戏中人。这个姑娘很美,还很嫩,看得出刘老板喜欢她。她会在刘老板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苏,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让秀秀梳洗,刘宗祥和鸨妈在楼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谈一笔生意。

“这姑娘我要带走。”刘宗祥开门见山,斩钉截铁,不是请求,当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还有些命令的意味。

“这……个这……个”鸨妈也是久经鏖战的了,她知她绝对是赢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来讨价还价。会做生意的人,不先说价钱,她等着刘宗祥报价。

“不消说,您家的意思我清楚。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都是亮的!我们也莫打哑谜了。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听清楚,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来得去得,赚个么翻番的数,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穷不了,您家咧,反倒烫手。逼良为娼内外勾结拐卖人口这样的话,要说白了,值几多钱?”刘宗祥也很轻松。他完全可以不必在营救秀秀花几个小钱的事上去认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当生意做。对待生意,他就像军人听见军号声一样敏感。谈这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对刘宗祥,简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杀鸡。

“三百两,不赚不折,结个善缘。您家也晓得,我这是湖南院子,不收当地姑娘,您家千万莫往勾结不勾结的话上说……”听了刘宗祥一席话,鸨妈才真正知道大老板还是大老板,大老板不是浪得虚名那么好当的。她这才尝到刘宗祥的辣汤辣水了。

“三百两么样会不赚不折呢?赚转了弯也有多的。”刘宗祥笑起来,“算了,我说了,让您家赚,索性开个口,给您家五百两。再给五百两,作为这姑娘在这里梳洗打搅的费用,给您家凑个整数吧。您家要明白,生意归生意谈,人情归人情做,钱给少了,不是把这姑娘不当人么?”刘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张银票,看看已经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袭上来。他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二苕的脚步声和他那清脆的车铃声;接着,楼板一阵响,他扭头一看,秀秀还穿着她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嘴撅着,气鼓鼓地。

“么样不换件衣服咧?”刘宗祥关心地问。

“不换,不换。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秀秀从陶苏手上接过衣服时,问清楚这里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气又急。她似乎明白刘宗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涌上来,她跑下楼,就要往外走。

“秀秀,秀秀,你怎么在这里呀?”吴二苕见冲出来的姑娘竟是秀秀,又惊又喜,急忙喊住。

“二苕叔叔!”看见二苕,秀秀心里一静。她冷静下来。想到刘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还与他赌气,再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个么亲呀戚的,管别个的闲事做么事!应该先谢人家才对。“宗祥哥,谢您家,劳慰您家!”

秀秀停住脚,回过头,朝从院里撵出来的刘宗祥莞尔一笑。刚才还是阴云满面,瞬间笑靥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变得快。刘宗祥他哪里知道,在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心里,不知有多少心思,刚才这一阵子,就转了好多的弯弯。

“这样罢,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刘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办事。秀秀咧,你回去就这样对你叔说,就说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记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记住。”

“跟叔叔说?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了。她朝刘宗祥和二苕脸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绑架的这一夜,爹死了。

“好个有心窍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刘宗祥心里一亮,似有所得。

三狗子终于同意秀秀到刘园去帮忙。

不顺心的事,祸事,死人,一桩接一桩。三狗子心烦意乱,想发脾气,又不知往谁身上发。侄女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几眼,想朝她吼几声,又觉得无爹无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时勤快懂事,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现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热,办丧事得快。三狗子请来几个拉车的朋友,又请二苕帮忙张罗。穷家小户,又是横死,丧事没有什么讲究。凑口薄棺材,往后湖葬岗子里一埋,烧几张纸钱,回来进门之前,燃放一挂鞭炮驱邪,就算把吴丑货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二苕兄弟,来,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个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我现在不晓得向哪个去报!迟早,我总要报这仇的。个婊子日的,一个大活人,说打死就打死了,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是唦,是太邪了哟!个狗日的,是太邪了哟!”那个叫毛货的车夫,脸喝得像关公,瞪起红眼睛珠子,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乱世,稀巴烂的乱世!命比草贱!个狗日的,老子们哪里像个人哟!”那个颈子上长老大个疣子的车夫长叹一声,又一阵猛咳,咳得脸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随着疣子的颤动而颤动。

“狗子哥,您家有话就都说出来,莫憋在心里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从肩上拉下汗渍渍的毛巾,朝脸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样挺起来。

“你前天说,刘瘌痢的儿子要秀秀去帮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帮忙唦?”三狗子没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颗盐水焖蚕豆,也不剥皮,丢进口里,吱吱地嚼,腮邦子两边的肉一扭一扭地。焖蚕豆不脆,嚼出的声也闷闷的。

“狗子哥,不是我这人帮哪个做事就帮哪个说好话,端哪个的碗就给哪个磕头,我二苕还不是这样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酒。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丢的。”三狗子又朝嘴里扔进一颗蚕豆。“你的为人我未必还不晓得?不晓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点,情谊不差。你说,是不是?”

“您家这话说得兄弟我心里头热呵了!熨贴!”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湿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显得滑稽而逗人怜。秀秀端出一盘凉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里一酸,一时说不清楚是个么滋味。

“是的,刘瘌痢是个财主,刘宗祥咧,也是个靠外国人发财的大老板。不过咧,话又说回来,哥们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发财又不害人,这是真本事。个狗日的刘宗祥,真是有本事,随么生意,他都是往大处做。哥们哪,我们这一辈子,哪个不想像他那样去发一笔?个婊子养的!”二苕没有回答三狗子的问题,信马由缰,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了。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这次,他没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着他看。红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来了,“嚯嚯嚯,我记起来了,刘宗祥请秀秀到刘园去帮忙,帮忙照料人来客往的事。人家说了,不让她累着,她还小,让她人前人后地多看,多见些世面。刘老板说,秀秀是个有心窟眼的伢。”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里头倒酒,待碗满了,又端起,朝二苕请一请,咕咚咕咚,像喝花红叶子茶一样一口喝干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见怪,我不得不过细一些。秀秀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该学点么事的时侯了。不然,以后么办?话又说回来,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几遭孽!我又不能照顾她!只要刘老板肯照顾她,是真心帮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说,你我兄弟,未必还害我不成?”

吴三狗子说完,又喊:“秀秀,出来一下咧。刚才叔叔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唦?”

秀秀不知有几多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她有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一生,从此就要真正开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预备期。

在商行里坐了一会,听说赵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装修一江春茶馆去了,刘宗祥就往立兴洋行走。

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丫头还蛮喜欢的。”

在冯子高不在的这段时间,刘宗祥让二苕负起刘园管事的责。他曾委托二苕,透出想请吴三狗子拉包月的话,无奈吴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愿意。刘宗祥也没有多想。其实,吴三狗子何尚不愿意有一碗固定的饭吃?何况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还基本管饭。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扭了筋样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来,怕同行笑话他,一家人都靠刘家吃饭。

“你多陪她熟悉环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晓得,刘园缺个女管家,缺个能粗能细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个有心窍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刘园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帮忙,就是在刘园做事。秀秀可以在刘园歇,最好在刘园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咙咚的。当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强,随她,莫让她觉得受憋。”

吴二苕觉得老板像是有些变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板,连祥记商行平常的生意,他连问都不问,让赵吉夫去弄。在立兴洋行办事也只是应卯,从不过问细事。可是,自从秀秀进刘园,刘老板对刘园的大小杂事都关心起来。吴二苕没有想出名堂来,他既不知道刘宗祥看重刘园建设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汉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时光在刘宗祥心中的分量。

太太还没有回。看来是不会回来吃饭的了。佣人上楼来问,先生要不要在家里吃饭,让厨房好准备。刘宗祥朝佣人望一眼,想了想,说:“算了,不吃了。”看佣人下楼,他对吴二苕说:“回刘园去吃饭罢。你拉车来没有?”因为二苕最近在刘园管事,所以一般不随老板出车。

“把车拉来了。是怕老板要出去。”

刘宗祥也的确是坐惯了二苕拉的车。稳当,跑起来没有噼噼啪啪的脚板响。没有一俯一仰的颠簸。

没有想到刘宗祥要回刘园来吃饭,所以,他一回来,张罗这一摊子事的佣人有些手忙脚乱。平时,刘宗祥如不在刘园应酬,刘园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园子的一干人等的标准。老板一在园内宴客,有时在外面请一班子大师傅整治筵席。刘宗祥在这方面很是讲究,尤其是他作主人,无论是小酌还是大宴,从上茶到饭前酒、餐中酒、饭后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许马虎。这倒不是因为他接受西洋影响使然。他觉得,饮食待客,既然是作为一种礼节,那就是把主人的诚意、文明水平和对客人的规格,都一揽子表现出来了。小酌有小酌的轻松和亲切,盛宴有盛宴的气派和真诚。他今天从刘公馆到刘园。本可以先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佣人准备几样小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打电话。

一段日子不见,秀秀变化很大。首先是衣着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是月白府绸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领边都镶了一道天青蓝的边。下穿一条天青兰的大脚裤。刘海重新梳过了。整个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来刘宗祥要给她买印度绸,她不肯,连给她买府绸都不肯。问了半天,才说是不肯用他的钱,后来说是用来抵工钱,她才肯了。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浮碧轩三面环水,一桥与曲廊相通,确有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轩前,在刘宗祥眼里,浮碧轩反倒似衬景了“这么美的姑娘,将来不知是哪个男人的福份!”他想。

“宗祥哥,哦,刘先生,哦噢,刘老板……您家来了?哦,不不,您家回来了……”秀秀在称呼上哽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合适,不习惯,说话都不利索了,脸涨得彤红。

“秀秀呀,么样搞得像跟外人一样的?其实咧,随便喊么事都可得。这样吧,以后,在这里,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还是像在柏泉乡下样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头咧,就称我为刘先生或是刘老板,好不好?”刘宗祥一副与小妹妹商量的口气。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脸又红了红,真的有了小妹妹样的调皮模样,“哎呀,么办咧?您家回来,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冇准备么菜,吃么东西咧?”

“你们吃么东西,我就吃么东西。二苕,你说咧?”刘宗祥脱下开司米西服,随手交给二苕,秀秀先一步接过来,过一边去刷一刷,挂到衣架上。

“煮了一锅绿豆稀饭,蒸了点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们总要吃点么菜唦?未必用盐水沾筷子?”

“有哇,怕您家不喜欢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鱼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开玩笑半试探。她有必要弄清刘宗祥的口味。“我们吃么东西?凉拌黄瓜咧,凉拌洋苕(土豆)咧,凉拌芹菜咧,凉拌豆腐咧,凉拌苦瓜咧,凉拌豆角咧……”秀秀报出一大串凉拌菜。

“咳哟,你们还蛮会享福咧,吃这么多‘凉拌’”“哪里哟,都还是生的咧。”佣人接过秀秀的话。

“那好,就照秀秀说的,喝稀饭,啃包子,吃凉拌。”

不一会,几碟子凉拌菜端了上来。凉拌菜颜色的确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杂陈,葱花撒出青翠翠的满天星;黄瓜绿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红椒丁,像一张绿叶托出一朵猩红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饰,一串蒜片铺成一个月牙弯,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汉口人称之为洋苕的土豆,色呈鹅黄;豆角仍碧绿。几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刘宗祥没了老板的矜持,每样都尝,竟下箸如飞,仿佛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时代。

“你们每天都这样享福呀?”一碗稀饭,一个包子下肚,刘宗祥才腾出嘴来。一则是饿了;二则是天天应酬,顿顿酒席,把个舌头吃麻木了,恰如从脂粉堆里名利场中偷得半日闲暇的浊世匆匆客,偶入桃源村舍,小桥流水,鸡黍村醪,淳朴山人殷殷留客,悦目村姑频频劝酒,自是一番人境外的滋味。

“哪里敢哟,您家!我们做下人的餐餐这样吃,还不把您家的家当吃空了?”佣人死活不肯上桌子,刘宗祥坚持叫二苕、秀秀和她一起陪自己吃饭,可她还是说那样她吃不安稳。

“噢,嚯嚯,您家也把我的家当估得太少了咧!”刘宗祥兴致很好,“这样就把我吃穷了?告诉您家们,以后就这样吃,吃不穷我的。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是老话咧。”刘宗祥真有一种回家的自在感,话题尽是油盐酱醋。做老板的尤其是做大老板的,同手下人说这种话题,往往有一种缓和气氛、增添亲情的效果。“张妈,您家的手艺不错咧。”

“哪里哟,您家,都是秀秀做的咧。”张妈见众人都放下了碗筷,起身收拾,轻手轻脚的,没有一点声响。

“秀秀呀,真看不出咧,你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呀。”刘宗祥的确为自己的知人善任而满意。

“这算个么手艺好咧,还不是您家的佐料齐全罢咧。生姜、白醋哇,黄酒小麻油呀,还有么味之素!这味之素我从来冇用过,真是亏哪些人想得出来,做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宗祥哥,这味之素是么东西做的呀?一丁点就鲜的不得了!”秀秀朝刘宗祥这边坐过来。她没有兄妹,刘宗祥待她像妹子,她自然就生了一种亲近感,何况从小时起,这种亲近感就深深地埋进她心里了。

“我也不晓得,这是外国人做的。听说做出来蛮麻烦,也是用粮食做的,有点像做酒那样。”刘宗祥的确不知道味精是怎么生产的。本来嘛,世界上发明这东西的时间也不长,在全中国,能吃上这东西的人也不多。

“秀秀呀,陪我到园里头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刘宗祥这样说,二苕就没有跟出去。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么好?”沿着垂柳覆荫围墙边的小路走,秀秀的心很不平静。前不久,就在这围墙外,她被人劫持到紫竹苑那鬼地方,要不是宗祥哥,她不晓得现在受的是么罪呢!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又晓得刘宗祥不一定喜欢听。早熟的姑娘隐隐约约有些心事了。她很想说,宗祥哥,以后,莫到那种鬼地方去了。

“我没有对你特别的好。在我这里做事,穿整齐一些,是应该的。我这里的人不允许穿得破衣烂衫的。我不是叫化子头,我是做大生意的,我有钱,我也必须有钱,就是有一天我破产了,没有钱了,也要尽量做出有钱的样子。我做的就是有钱赚钱的事。秀秀哇,你不是说为么事对你好吗,我们是乡亲,我从在柏泉就喜欢你的,你记不记得那一天你掐枸杞尖,我指给你掐的?那天我就觉的你蛮像我的个小妹妹……”说到这里,他见秀秀的脸红了。他停住不说,用手拂开挡住她脸的一缕柳丝,手放下时,下意识地抚一抚她的削肩。他感到她的肩已浑圆了。他似闻到一股子少女特有的幽香。秀秀没有躲他的手,只是轻轻地颤了颤。这一颤,传达的本应是少女的成熟和激动,但他却误会成害怕,他的手也一抖放下了。他的手一走,她的心反而空落了。

“秀秀咧,我喜欢你,照直说,因为你还是小姑娘,你不明白,这种喜欢蛮说不清白,你也莫怕,宗祥哥只是喜欢你,不会害你。再说,我喜欢你,就要你为我做大事。先从小事做起,从今后,你帮我把这园子管起来。懂不懂,全部交给你管起来!这园里的事都听你安排。人不够,再请,钱不够,找赵吉夫,噢,对了,我要介绍你认识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赵老板。那是我的商行,他当经理,管事。”

“我这么小,怕是管不了这大的事咧!”

“你不小了哇。我到汉口学生意,才十七岁,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洋行买办,你也快十七岁了,还不能管这点事?还有,除了园里的事,还要跟冯先生学认字,等冯先生一回来就开始,你要好好拜他当先生。你以后会明白,这个园子对我生意的分量!这大个园子,不是随便修起来玩的。”

围着二十五亩方圆的园子转一圈,真还要点工夫。暑气蒸人,还有些闷,是雷雨的前兆。刘宗祥由秀秀陪着,虽然在柳荫里走,还是感受到了汉口这特殊的火炉高温。

“宗祥哥,我不明白这园子跟你生意大事有些么干系,你说了,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把这事做好,我尽量做好,不叫你操心这里了。只是,只是……”秀秀没有看刘宗祥,她望着后湖的方向,折一条柳枝,含在口里,似在品嫩枝条那略带点腥的清香味。

“今天我们定个规矩,以后,跟我说话,切莫吞吞吐吐。要就莫说,要说就干干脆脆!你以后会明白,做生意,拖拖沓沓有几害事!”

“我是,我只是想说,您家也要爱惜自己,再莫到那个紫么事苑里去了。”犹豫了好半天,她鼓了鼓气,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她明白,她迟早会说这话。她本来就有敢说敢为的性子,是个干脆的女孩子。前两年是因为小,这性子没有展现出来。现在,她都快十七岁了,宗祥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怎么能把憋了好久都想说的话又憋回去呢!

刘宗祥朝秀秀深深地盯了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啪地折断一根柳枝,下意识呼呼地舞动几下,狠劲地扔进水池里,又伸手解开两颗扣子。

潮润润的东风吹起来了,瓦蓝的天顿时被风驱上一团一团的云絮。云絮越积越厚,先是一朵两朵,积朵成堆,积堆成垛。风渐大,云状瞬息变幻。铅灰色的云垛里如埋伏着千军万马,刹时激烈对垒交锋,奔突冲撞,貌狰狞而惨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仿佛冥冥中的巨灵神劈下一刀,云阵倏分即合,便有隆隆雷车在头上碾过!

秀秀惊叫一声扑进刘宗祥怀里。

“莫怕,莫怕……”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刘宗祥把嘴贴在秀秀的耳畔,喃喃而语。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