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雁杳刚刚送走一位客人。
寒风呜呜呜地吹,若不是新春雨后窗户都经过匠人修缮,怕是抵不住。任是这样,红袖站着她也觉得下半身没了知觉。上半身手臂一直保持机械性的动作磨墨,她素来性格沉稳,这时看着不慌不忙在练字的肃凛长公主心里也觉得没底。
寄鱼殿重开当然是好事,那位可是公主的生父!骨肉亲情,决计是不可割舍的。可长公主竟然丝毫不见欢喜,她心里五味杂陈,纵使理智告诉她应该去劝劝长公主,无论父女感情破裂与否,可在外人眼中他们仍然是不可分割的。
姜雁杳只能一遍一遍的大笔临摹,重复性的动作能使她的大脑获得短暂放空的时间。得到消息仅仅一柱香的时间,她就察觉到里衣领口湿漉漉的粘在白皙的脖颈上。
偌大的一滴墨水低落,破坏了好好的字帖。红袖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姜雁杳只是冷冰冰的将纸张揉成一团,靠近火苗,点燃后扔到旁边以供洗漱的铜盆里面。
姜雁杳突然笑了一声,可是好端端的,半夜笑却是瘆人的紧。她眸子中星光闪闪,什么东西晶莹闪烁流淌下来,慢慢的,笑声越来越大,她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扼制不住狂笑的冲动。
笑中有悲,悲中掺泪,泪中怀恨。
姜雁杳发了一阵让红袖发毛的狂笑后,情绪又稳定下来。
她突然让红袖点满满屋子的蜡烛。
红袖诧异,但是又因为今儿的姜雁杳着实让人害怕,她不敢多询问。
不一会儿,里面亮如白昼。姜雁杳瘫坐在满屋的烛火中,似乎这样才能感觉到一点的温暖。她痴痴的伸出手,几乎要被烫伤。红袖惊呼声“小心”后连忙跪下,哭泣着。
姜雁杳疲倦不堪的让红袖先退下。
红袖自然不肯。
姜雁杳的态度很强硬,“连本殿的话都不听了吗?”
红袖只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眼眶湿润又红肿。等她回了自己的屋子,添香看见了她的窘态,难得不敢去招惹胞姐。在姐姐面前徘徊再三,用手绢给姐姐擦拭泪水,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早上。
红袖几乎整宿未睡。她很担心姜雁杳,添香虽然也知道姜雁杳心情不好,但是因为她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她却是最早跟着姜雁杳从吃人的宫中出来的。那些日子,她们两人相依为命,再艰难的日子也都熬过来了。
皇夫对主子的漠视和苛待,她每样样都看入眼底。
姜雁杳那时候小,难受了还知道哭。受了欺负却没人帮她讨回公道,久而久之就只能在她怀里哭。她那时候被安排入宫,只不过比姜雁杳大了三岁,就要担起照顾她的重任。宫里面的暗箭难防,姜雁杳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明明对杏仁过敏,确被良玉君那个贱人强行喂了杏仁奶酥。一场高热和麻疹,几乎就要没了,若不是老太师……还不如将长公主的名号褫夺,也好过那些龌龊的阴谋陷害。
寒冬腊月的,良玉君身边的下人诬陷她故意将自己主子送的衣物弄湿,就是为了膈应主子。小姜雁杳只是慢慢的将身上的旧棉衣褪去,在众人惊骇不已的目光中穿起来这件湿衣,回去后就大病不起。
而皇夫就躲在那处冷宫,对她的遭遇不闻不问。甚至在姜雁杳好不容易躲开守卫悄悄钻狗洞去找他的时候,像看见仇人一样看着她。
姜雁杳欢欢喜喜的去见父后,却只得到冷漠疏离的一句话。
“皇长女的位置已经拿到不是吗?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了我,来向你的母皇交换皇太女的宝座?”
她不知道父后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她只是想靠近他,牵牵他的手,可是他只是拂开了她的手,似乎在打开什么脏东西。小姜雁杳一下子就红了眼,她想不通,为什么只是过了个年,曾经对她无限严厉但又对她寄予厚望的母皇会忽视她,就跟忘记她这个女儿似的。而以前会温柔抚摸她额头给她弹琴吹箫的父后视她如敌寇。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姜雁杳抱着小金丝镂空彩雀的金炉,在廊下等着。红袖出门一看,见主子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暗暗送了一口气。
姜雁杳早朝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等到好不容易下朝的时候。她刚走到拱道,蓝色官服的裴衿见就追上来,夹道的官员纷纷侧目,甚至有与左相关系不错的官员在一旁挤眉弄眼,心照不宣的默认好事将近。
裴衿见即使跑起来,仪容也还是一丝不苟。俊朗的面容上神采奕奕,哪怕是繁都最苛刻的贵女都能在他面前羞红了脸,第一公子之名更是让他成为繁都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择婿人选。
裴衿见长话短说:“殿下要去见皇夫吗?”
姜雁杳并不隐瞒,说:“父后独居多年,如今封解,为女自当探望。”她看裴衿见腰间系着的一块美玉极为眼熟,等她琢磨片刻,想起来那块玉珏不是女帝在她幼时送给她的吗?时日久了,她和女帝的关系疏远,玉珏就不知被扔到那个旮旯了。八成是上次让红袖送些谢礼给相府,她看那块玉成色不错,一起给加入送礼名单了。
姜雁杳感到头痛,她倒也不是心疼。那块玉价值连城是不假,可是她仅仅是担心女帝若是认出,不知道又该惹出多少麻烦事。更何况即使女帝装傻,那块玉不少人都在女帝身上见过,也都知道玉被女帝送给自己。这下,自己跟裴衿见的关系可是要被越描越黑了……
她又不能不顾脸面将玉给要回来。
姜雁杳木着脸,暗地里已经在考虑夜晚是罚红袖不能吃饭还是不能睡觉了。
裴衿见见她一直盯着自己,难免羞涩,温雅开口:“这对殿下是个好消息。微臣就不耽误殿下跟故池皇夫相见了。告辞!”
姜雁杳强行按捺住想要敷衍的心思,熟悉的左拐右拐终于来到曾经梦中千转百回的地方,心早已没了那分悸动。
玉山嬷嬷在宫门前等着她。
据说她是柳故池的姑母,自他自避宫墙后,就跟着他一起。姜雁杳也有许多时日未曾见过玉山嬷嬷,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年少时的窈窕模样。玉山性情和顺,眼中含着歉意,待姜雁杳来到这里后,替姜雁杳整理一番,柔和道:“去吧!故池等你半天了。”
结果等姜雁杳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人言笑晏晏的交谈着什么。等她一进去,下位上赫然坐着一名少年郎,青衣直缀,尾鱼环佩饰以琳琅美玉编绳,这便是他一身朴实衣衫中最华贵最鲜艳的了。
奚俟被唤来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的,他自问从未跟皇夫打过招呼。直到来到熟悉的院落,见到熟悉的人,他才恍然大悟。奚俟颇感无奈,他确实是一叶障目了,原来他那夜误打误撞碰到的人正是皇夫。
他还教导自己破阵剑舞,否则无才艺展示怕是要在宫会上尴尬死人。
奚俟似乎对他有种天然的亲近,慢慢放下戒备,二人闲聊起来,逐渐热络。姜雁杳感觉自己初一进屋,屋子中的气氛瞬间冷落下来,她也装作毫无所觉。
毕竟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姜雁杳对着首位的人,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雁杳见过父后,若是没有事吩咐的话,女儿就先告退了。”
柳故池的脸色不太好看,当着奚俟的面又不能发作。
他只能忍耐住难堪的情绪,放软口气对姜雁杳的背影说:“慢着。”
姜雁杳这才转过身,她状作无意,打量了一下眼前风华绝代的男子。能被女帝看中,相貌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特征,周身的气度雍容闲雅,怕是与他目光对视之人都要寒颤。
他比记忆里面多了几分庄重。
姜雁杳自嘲,若是还像以前一样执拗认死理,怕是到死也不会跟女帝服软。他不比当年傲骨铮铮,如今倒是聪明多了。要是用女帝的话来说,这叫性情更加和顺……呵,讽刺吧!不管是男是女,她们或者他们总是会希望另一半臣服,不会反抗。
奚俟如坐针毡呆了半天,终于等来姜雁杳,如获得救命稻草,嘴里念叨父女叙旧自己就不叨扰了云云,忙告辞离去。
柳故池赐座后。
姜雁杳打破了沉默,道:“您找他来做什么?”
语气何止不恭敬,简直可以说的上放肆。
柳故池恍然若失的说:“故人叙旧。”
姜雁杳发笑,说:“父亲大了他差不多二十来岁,叙什么旧?况且阿俟遇过意外失忆了,他连自己的身世都一头雾水!”
柳故池不理会她话中含刺,突然说:“你们也才认识不久,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姜雁杳哑然。
柳故池一脸深意的说:“既然保护不了他,那就藏好自己的心思。我能看出来,别人也就能看出来。这宫里宫外哪个不是豺狼虎豹。”没有承诺的都是骚扰,姜雁杳何尝不懂这些。
姜雁杳冷静下来,不愿意跟他继续打太极,随口找了个理由就离去。
等她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发现奚俟坐在流殇院子的大树上,晃着腿等着她。奚俟看见她,眼睛一亮,猛地往下面一跃,姜雁杳心下雨惊,正想接住,却见少年郎稳稳当当顺着一条粗壮的藤枝慢慢地往下面滑。
姜雁杳悬着的心这时才安放。
作者有话要说:故池皇夫当时是误会+因为女帝迁怒小姜
小姜委屈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