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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昭阳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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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蜻蜓飞上玉搔头

王芍在一个春日欲雨的午后,进入了郓王府。

压抑而湿润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王麟问她需不需要一个人贴身伺候,她拒绝了。她早已做好孤身面对叵测前途的准备,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郓王府已经有四位媵,她是第五位。

四位王府媵中,有三位穿着杏色、松香色、菖蒲色等清淡暖色,唯有一位穿了橘红色的衣衫,与其他人的颜色都不相同,看起来格外灼眼。

玉石栏杆外开遍榴花,在这样的天气中灼灼欲燃。橘红衣服的女子站在树下,与花朵的颜色一样鲜明。

王芍向她们行礼,在心里暗暗地想,她一定就是郭纨。长安出名的美人,鲜艳欲滴的容颜,大好的双十年华,所有王府媵中,陪在郓王身边最久的郭纨。

王芍微笑着,以清纯柔顺的姿态站在她们面前,任由郓王挽住自己的手。照亮了郓王府多年的郭纨,在王芍站在这里的第一刻开始,已经成为暗淡的明日黄花。

憋了许久的雨终于掉落下来。第一点雨滴落在郭纨的脸颊上,她望着王芍的瞳孔如猫一般收缩。

一种女人天生的看见天敌时的警觉。

 

“那位郭夫人,是郓王身边的老人了吧?”晚上卸妆时,她随意地向身边人打听。

帮她梳头的永龄不紧不慢地回答:“是呀,在郓王府所有的媵之中,她是最早被立的。而且,她自小就在宫里伴随郓王长大,郓王出宫之后,她也跟着出来了,至今感情深笃。”

“我姐姐……王孺人当初嫁过来时,听说也是住在这里?”王芍披着长发,站起走到庭前,望着院中的小池流水。

永龄点头说:“是的,王爷对夫人可看重呢,特意让您住在这里,比所有人都高了一位。”

她微微侧头,用一双蒙的眼睛看着庭前缓缓流动的水,慢慢地说:“不敢这样说,我毕竟是后来的,只敢忝居于其他四位夫人之后,住在这里,我亦有愧。”

“怎么会有愧?是本王让你住在这里的,”后面有人笑道,“还有,没什么先来后到的,你可别太软弱了,叫人欺负。”

王芍回头看见郓王,忙低头行礼,垂下自己的睫毛只是含笑不语。

郓王牵着她的手,又将她仔细看了一遍,低声说:“那日在你家中,看见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你这样的美人——现在看着你,也依然不敢置信……王家人,把你保护得真好,竟从未泄露你的存在。”

“我自小身体不好,舍在了道观。我本以为……自己要蹉跎了年华。”王芍垂首浅笑。

“所以,命中注定,你等待至今,就为了成为我的人。”

她含笑偎依在他的胸前,在心里迅速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过了一遍——郓王,本朝皇长子,母亲微贱,不得宠。年少时即被遣出大明宫,未来如何,尚不得知。

这样的人,她以前在扬州未曾少见。他需要的是一个单纯柔弱、依附着他生长的女子,这样,才能让他在长久的失意中,找到人生得意的感觉。

就算扮演另一个人,虚情假意过一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自己又不爱面前人,这只是自己为了过得更好而赖以生存的手段而已。

所以她被拉到床上时,娇羞得连脸都抬不起来。她想着自己年少的时候,师父说:“挽致,你弹琵琶的天分是我平生仅见。”但即使有万中独一的天分,她还是天天夜夜苦练琵琶,一刻不曾停歇。因为她想,这是自己赖以生存活命的东西,她一定要珍惜。

而现在,到了她珍惜面前这个男人的时候。

衣衫轻褪,她闭上眼抱紧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柔软而顺从,就像珍惜自己重生的机会一样。

廊外的雨终于下起来了,轻轻缓缓幽远,淅淅沥沥缠绵。

眼前的烟岚雾气纠缠,她在朦胧之中看见程敬修,依然还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他对她深施一礼说,姑娘是我此生仅见的美人,所以,请姑娘允许我为你画一幅画。

那时她骄纵顽皮,以为又是个找了个风雅借口而接近她的男人,只斜了他一眼,摘下自己早已戴腻的一支簪子丢到了身畔的河中,说,若你能帮我找回这支簪子的话。

他在日光下望着她,带着无奈而纵容的笑。

她还记得那天,也是下起了这样的一场雨。她担心庭中蔷薇花被雨露滴残,第二日早早就起来了。而程敬修,已经站在庭前蔷薇花下等着她,他全身湿漉漉的,手中捧着的,正是她那支簪子。

人生真是奇怪。如果她没有看见那一日蔷薇花下,一身狼狈,唯余一双眼睛清澈无比的程敬修——她是不是至今依然身在扬州,云韶苑中一曲琵琶,伴着自己如花的韶华,辜负光阴。

一切都像是化成了尘烟一般,转眼消散。

只剩得她在另一个人身下婉转哀吟,在他抱紧她的时候流下两行眼泪,仿佛初绽的花朵禁不起这一场夜来风雨。暗藏在蜡丸中的鸽血沾污了身上的锦衣,落红点点,胸口翻涌上来的疼痛与对自己的厌弃,令她暗暗作呕。

最后一切平息,她一个人睁着眼睛在静夜之中,听着外面的雨声,就像一滴滴敲打在她的心上一般。

王麟告诉她说,程敬修已经带着雪色离开京城了。他向来是个宽容温柔的男人,知道自己会成为她的绊脚石,所以将一切深埋在心中,离开了。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但后来她又想,他又何尝对得起她呢?这几年来,只是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人,错付了彼此的青春韶华,最后发现都给不起对方想要的东西。

这个世上,她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的雪色了。

雪色……雪色。

软软的,小小的,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点细雪,怕日光照在上面就要融化的,这么娇嫩的女儿。她以后,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因为,她的母亲,薄情寡义,狠辣决绝。

她想着,抬起手肘埋住自己的眼睛,蜷缩着身子卧在琉璃七宝沉香榻之上。

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对自己说,梅挽致,你要活得好好的。只为贪恋锦绣繁华,你已经做下禽兽不如的事情。若再不活得痛快,天地不容!

二、楼台倒影芙蓉沼

王芙住过的房间,装饰华丽,太过繁复反而令人觉得压抑。

初入王府的时候,王芍总是穿浅色的衣服,浅葱色、鹅黄色、渺碧色,她知道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加纤细柔弱,冲淡自己本身灼眼的风华,也能看起来更像少女。

屋内的装饰,她也大都让人摘除了,屋内陈设也力求素净。

郓王询问时,她只抱着王芙留下的书,局促地轻颦浅笑道:“姐姐的房间,我居住已是不妥,不敢再陈设华丽了。”

“小小年纪,切勿这样过分乖巧。”郓王与她打趣。

她含笑低头看书,免得泄露眼底淡淡的嘲讽。

夹在册页中的一片虞美人花瓣,褪成枯黄,随着纸张的翻动而缓缓飘落下来。

她将花瓣拈在手中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那一页书上的字。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王维的一首《息夫人》。

她觉得胸口仿佛被乱针刺中,并非剧痛,却渐渐渗出血来。然而她的面容上,却露出了更加温柔的微笑,让身边的郓王不由得伸手揽住她,在她的耳畔亲了亲,说:“真是小女孩心境,一片枯残花瓣,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垂下浓长眼睫,让自己的唇更弯了些。她的目光看到书页下面的夹缝中,有潦草无力的两个字——

救我。

这么零乱的笔画,也掩不去本来的娟秀。

是她近几个月来已经熟悉的王芙的字迹。

她不动声色,靠在郓王的肩上,将那片虞美人花瓣放回原处,正遮住那两个小字。

已介深秋,落叶纷乱。她随手捡起旁边的一片枫叶,将书又缓缓翻过一遍,找个地方又放了进去。

郓王抱住她的肩,低声说:“你身体纤弱,还是回房吧,免得被风吹得头痛。”

她点头答应了,挽着他的手正从廊下站起,却不料一阵头晕,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郓王赶紧抱住她,问:“怎么啦,真是被风吹得头痛了?”

她还没说话,就已经捂住自己的口,干呕起来。

 

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多月,正是需要细心养胎的时候。

郭纨第一个过来看望她,身边的乳母抱着她的女儿灵徽。她将灵徽抱到她床上,让孩子坐着在她身边,笑道:“我生灵徽的时候,可真是顺利,所以今日特地带她过来,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和灵徽一样,别折腾娘亲。”

王芍含笑,伸臂去揽灵徽,说:“多谢姐姐吉言。”她的手,十分准确地压住了孩子的膝盖和肩膀,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碰到自己的肚子。

灵徽似乎是感觉到痛,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她许久,默默地爬回郭纨的身边,将自己的脸埋在母亲的怀中。她已经四岁了,却依然不会说话,令人担忧。

王府中其余三位媵也相继到来了,送了各种孩子用的东西,一时间一派姐妹情深的融洽气氛。

除王妃外,本朝王爷可娶两个孺人,十个媵。如今唯一的孺人王芙已去世,她们几个媵互不相干,平时见面稀少,客客气气。但如今她怀了身孕,背后又是琅邪王家,众人脸上的笑容,与往日便大不相同了。

等她们走了,王芍将她们送的东西一一看过,不过是些金镯银锁之类的,没什么出奇的。

看来,在这个郓王府中,迄今为止胆子最大的人,还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夜半却被声声呜咽吵醒。她起身叫永龄,没有回应。听窗外啼哭不断,心头烦躁又无奈,便从矮床上下来,持着一盏绢灯,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

廊下吹过冬夜的风,干干冷冷的。窗对面的池塘上,有一团白影,在黑暗的水波之上,恍恍惚惚飘动。

王芍取下绢制的灯罩,不动声色地将里面的烛火吹熄。

在黑暗之中,那团白影显得更加清晰。荡漾的波光摇动着,恍惚迷离,照出那是一个白衣女人的影子。

隔得远了,再加上黑暗中只有一点模糊的波光,只看出她缓缓飘动,慢慢在水上旋转着。

那脸看不清五官,只看见皮肤和衣服一样,惨白骇人。

寂静的室内,她一个人站着,黑暗笼罩着她,死一般的宁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胸口中逼出来一般惨烈可怕:“来人啊!来人——”

没人回应,她狠狠将手中的灯丢在墙角,抬头看前面幽微光线之中,那个女人的白影缓缓地旋转着,在水中沉沉浮浮,诡异地舞动着,良久,沉沉浮浮地没了下去。

永龄与几个侍女终于从隔屋跑了进来,连声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王芍指着前面的水池,口中说不出话,只是身体颤抖。

永龄转头一看,见那个白影已经慢慢沉入水中,吓得脚都软了。

王芍颤声说:“你……你们去看一看……”

几个人都是惊恐地摇头,不敢前去。唯有一个叫作芳菲的侍女战战兢兢地扶着栏杆走到水池边,伸手去抓那条幻影。

那白影彻底沉没,她的手抓了个空,手掌打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她胡乱抓了几下,也不敢在水中多摸索,赶紧爬回廊上,蜷缩在地上。

外间守夜的宦官已经提着灯笼过来了。众人借着灯光低头一看,水波荡漾,清可见底的小池中,只有被惊起的几条锦鲤在灯光下惊惶四散,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王芍转头打量着那个芳菲,看着她在水中浸得湿漉漉的袖子,又慢慢地回头,看向靠在墙上的永龄。

她脸色惨白,口中喃喃地,在念着什么。

王芍仔细倾听,翻来覆去却只是“又来了……”三个字。

三、玉颜不及寒鸦色

郓王连夜赶来安慰她。

“我没事……”她低声说着,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护在自己的肚子上。

郓王只觉得胸口激荡出无尽的怜惜来,他紧紧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低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我倒要看看,这府中哪个鬼魅敢作祟!”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面带着忐忑的笑容偎依着他:“王爷凛然之姿,镇守王府,怎么可能会有鬼魅呢?是我日思夜想,以至于出了幻觉吧……”

他也笑了,笑着伸手轻抚她垂顺的长发,低声喃喃道:“阿芍,你绝不会像阿芙那样……绝不会!”

王芍闭上眼睛,抱紧他。

 

送走了郓王之后,王芍闲着没事把旁边书房里的书翻了几本,又把一些卷轴和经折装的书也打开来看了看,却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也并不着急,心想,既然自己怀上了孩子,而且端倪也已经出现,那么该来的,总是要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独自倚在榻上,她慢慢翻着手中的诗集,随口问永龄:“没来我这边之前,你们都是在哪里伺候的?”

永龄在她身边做着女红,娓娓说道:“奴婢以前是宫里的,跟着王爷出府。王爷立了王孺人之后,便被分派到这里来。王孺人逝世之后,奴婢便一直留在这里了。”

王芍漫不经心听着,将手中书翻到昨日夹着那片枫叶的地方。

那里的页缝间,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夜来风雨,寤寐难眠。窗外幽光隐隐,又有水波动荡,幻影丛生。然而腹中胎儿阵阵动弹,全身僵硬,无法自制。唯有暗祷此为梦境,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往……

行笔至此,更加散乱,后面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

她点头,又问:“其余四位侍女呢?”

“来自府中各处,也有之前做女工的、伺候书房的。夫人过来之时,王府丞挑了几个稳重的到这边。”

“我看芳菲进退有度,之前是伺候过的吗?”

“这倒没有,不过她姐姐在郭夫人近旁,大约教了她些。”

王芍笑一笑,将书轻轻合上,又问:“每日里躺着无聊,不知我姐姐……王孺人,之前怀胎的时候,怎么消磨时间呢?”

永龄略微有点迟疑,见她执意看着自己,才叹息说道:“王孺人是娇怯怯的美人儿,芙蓉一样清丽。可惜个性安静清冷,身子也弱,怀胎的时候便夜夜噩梦,还……还中了邪……”

王芍侧头问:“中邪是怎么回事?”

“唉……可能是怀了孩子后多思多虑,常常半夜惊醒,又说自己看到什么不洁净的东西。”

王芍抬手按在自己小腹上,问:“也是像我昨夜一般?”

永龄见她脸色略微苍白,便安慰地抚了抚她的手,才说:“王孺人当时一看便吓晕了,奴婢们直到天亮才发现她倒在窗前,问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后来府中请了道士、和尚,法事也作了好几回了,可她自此后日日噩梦,人也看着一天天虚弱下来了。”

“孩子呢?”她缓缓问。

“早产了,而且,生产之后,王孺人就血崩而死,”永龄说起,依然低声叹息,“现如今都快周岁了,还是病恹恹的,比人家七八个月的大不了多少。大家都说天生不足,没办法了。”

王芍举目望着室内,说道:“看这四壁的书,想必是王孺人怀孕时,看多了荒诞不经之谈,太过伤神了。”

“正是呢,王爷也担心,所以屋内所有书当时都被取走了。她逝世后,才又搬回来恢复原样。”

“孕期十个月呢,这么无聊,难道她没有藏起一本偷偷看?”

“有啊,我就遇见过……和夫人手中这本有点像。”永龄不识字,只笑道,“不过在我看来,书长得都一样。”

王芍合上书本,闭上眼靠在床上,低声说:“我知道了。依我看,是这居处不干净,还是和王爷说一声,让我移居吧。”

 

当日下午,郓王便吩咐让王芍住到他那边去,两人每日起居,如同民间夫妻。郓王那边自有人伺候,她身边只带了一个永龄过去。

身边人格外关切,王芍又处处留意,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算得一直顺利。

转过年到盛夏,她即将临盆,身体颇有些不便。

这一日晚间,宫中传出消息,皇上身体不豫。王芍送郓王出去,看看天色,今晚定会在宫中守一夜了。

她与永龄一路走着,经过郭纨住的地方,看见灵徽站在阴暗的角落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玉雪可爱的这个小女孩,那双眼睛,看起来与雪色的一模一样。

她不由自主地对灵徽微微一笑,柔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你娘亲呢?”

灵徽不会说话,只转头看向后面。郭纨从阴暗中慢慢走出来,脸上堆着微笑道:“妹妹身体要紧,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边走着?”

王芍也笑道:“多谢姐姐提醒,我这就回去。”

郭纨将手轻轻按在灵徽的肩上,说:“灵徽你看,小弟弟马上就要生出来了,到时候,你就有人一起玩了……”

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令王芍觉得诡异的飘忽。

而灵徽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那双与雪色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让她觉得不对劲。她下意识地抓住永龄的手臂,将她拉扯过来,冷静地往前一推。

永龄正好迎上冲上来的灵徽,两人撞在一处,硬生生帮她挡下了灵徽那一撞的力量。而灵徽也摔倒在地,哇哇痛哭出来。

永龄吓了一跳,正要去抱灵徽,王芍已经叫她:“永龄……”

永龄听得她的声音微颤,气力不继,赶紧回头看她。

王芍盯着依然站在那里的郭纨,冷静地说:“我们回去吧。”

郭纨扶起依然在地上的灵徽,向着她走去:“对不住啊,孩子不懂事,让妹妹受惊了……”

王芍将手搭在永龄的臂上,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对永龄说道:“天色已暗,早点回去吧。”

她一路慢慢走回去,有几次,永龄感觉到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整个人的力量都依靠在她身上。

她低声问:“夫人难道是要……”

“先回去。”她说着,声音已微微喘息。

四、浮云变态随君意

一回到住处,她便坐在了榻上,强忍着阵痛,先吩咐两位宦官去告知王府傅,再命数名侍女去请长史、带稳婆,通报今日主事宦官,又遣人速报宫中。

等一切安排妥当,腹中已经痛得一阵紧似一阵。

外面侍女又跑来禀报:“诸位夫人过来探望,现都在门外。郭夫人携了小郡主过来。”

王芍咬牙说不出话,只挥挥手。她不知所措,还站在那里,王芍终于忍不住,一字一顿说道:“出去!”

侍女低声道:“郭夫人哭着说,此事定是小郡主引起,她要向夫人致歉……”

“滚……”她竭力挤出一个字。

永龄赶紧把那个侍女打发走。她痛得急促,稳婆还未来,身边侍女又多派出去了,赶过来的长史与宦官站在外间又都无能为力,永龄自己也未曾婚育过,一时急得团团转。

恰在此时,外间芳菲拉着个稳婆进来,说道:“稳婆来了,赶紧烧水吧。”

永龄问:“不是派了璎珞去吗?怎么你找人来了?”

“这是我姑婆,就住在近旁,我听说王夫人要生了,所以赶紧找她来了。”

“多承你了。”永龄赶紧谢了她。

王芍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痛,她知道孩子要出来了,已经无力让这个稳婆走开,只能用力抓着床头呼吸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这个孩子不像雪色,也可能是第二个孩子毕竟好点,并没有折腾她太久,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稳婆刚一抱住孩子,王芍喘过一口气,便抓着永龄的手,狠命挤出几个字:“去……看着!”

永龄赶紧跟着稳婆洗生去了。王芍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下一次,她绝不会让自己处在这样群狼环伺的境地。

此时璎珞请的稳婆也终于到来,照顾着王芍。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居然是郓王回来了。他不顾旁人劝阻,便进了一片狼藉的室内,坐到床前握住了她的手,一边关切问:“你……一切可好?”

稳婆在旁笑道:“王爷放心,母子平安。”

外面永龄也已经抱着孩子进来了。芳菲找的稳婆跟在后面,面带犹疑地道喜。

郓王并未察觉,只眉开眼笑地让她们下去领喜钱。

稳婆走到外间,芳菲立即问情况,稳婆犹豫道:“夫人是有福之人,这一胎,比别人头胎生得还快,痛得也不剧烈,倒比有些人生第二胎还强呢。”

芳菲听出她话中意思,转头看了郭纨一眼,见她微抬下巴示意,立即拉着她转到角落去询问。

郭纨瞄了她们一眼,抬手揽住灵徽,脸上虽带着笑意,那笑却是冷冷的。

 

郓王抱着孩子笑逐颜开,王芍依靠在床头,一口一口吃着永龄喂到口边的参鸡汤。忽听得外边一阵喧闹,然后就传来女子压抑哭泣的声音。

郓王皱眉,身边人赶紧打探了回来,脸色难看地说:“郭夫人……打了刚刚接生的那个稳婆呢。”

“阿纨?这样的大好日子,她怎么会如此?”郓王将孩子交到永龄手中,站起身正要出去,郭纨已经拖着稳婆进来,一脸愤恨地将她往地上一推,又命芳菲也跪下,才转头对郓王说道:“妾身见这两人诋毁妹妹,实在难以抑制心中怒火,因此将这两人带进来,请王爷处置!”

“怎么回事?这两人哪里冲撞你了?”郓王轻拍她的肩,抚慰她。

“她们……她们说些混账话,意指妹妹……”她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一指稳婆,怒道,“你自己说!”

稳婆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抬头看了王芍一眼,不敢说话。

芳菲倒跪直了身子,说:“我姑婆说,看王夫人生产的样子,并非初胎!”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郓王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转头看向王芍。

王芍依靠在床头,死死地盯着芳菲,又转而去看稳婆,她双唇颤抖,张口欲辩,眼中却已经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气息哽咽,脸色本已惨白,此时更是青白一片。过了许久,她才哀苦地望着郓王,声音嘶哑颤抖:“王爷……妾身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郓王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犹疑未定,怒火已生。他站在床边,叱问稳婆:“你如此说话,可有证据?”

“王爷,当时生产时,婆子亲眼所见,初胎女子产道为扁窄,而已有生育的女子则圆阔。婆子我多年接生,绝对没错!”

“当时只有你一个人看见,而如今我孩子已生,产道已变形,现下……你说什么,我都已无法辩解,是不是?”王芍气息急促,眼泪簌簌而下,喉口哽咽,几不成声,“我是琅邪王家的人,世家大族门第森严,岂是你们……这些市井小民能污蔑的?我知道……你们定然是要陷害我的……定然不让王爷有孩子。只是我不知,你们居然……居然如此险恶,我今日刚为王爷诞下孩子,你们便一刻不息,要逼我至死!”

听她血泪控诉,跪在地上的芳菲与稳婆都是面色惶恐,郭纨低头瞥了她们一眼,把目光转到郓王身上。

郓王见王芍气息奄奄,直欲昏厥,心中不忍,又赶紧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她却紧抓住他的手,那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肌肤,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仅有的一根稻草。

她虚弱地望着他,颤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可还记得妾身刚刚怀孕之时,曾在园中池塘之上,见到鬼魅幻影?”

郓王点头,说道:“幸好你得天庇佑,鬼怪难侵。”

“不……那不是鬼怪,那是……有人执意要害妾身……害王爷的孩子啊!”她紧抓着他的手,勉强说道,“王爷……妾身枕下,有一本诗集,请王爷查看……夹了枫叶与花朵的地方。”

郓王伸手到她枕下,果然摸到一本书,打开来一看,不由得问:“这是……阿芙的字迹?”

“是……我也是无意中发现,才知道……原来当初姐姐与我一样,都在孕期遇到人装神弄鬼,意图……对孩子不利!”她说着,一双嚼着泪的眼睛仰望着他,气息奄奄,“只是妾身看到了姐姐留下的字,才得以知晓内情,而我姐姐……她心思细弱,不明真相,竟让凶手得逞,以至于……”

说到此处,她抬手捂住脸,痛哭呜咽,再说不出一个字。

郓王猛回头,看见跪在地下的芳菲体如筛糠,吓得面无人色。一想到芳菲伺候过她们姐妹两人,他看着她的目光顿时变得阴鸷凶狠:“阿芍,你知道害你们的人,是谁?”

“当日……她装神弄鬼,却没能害到妾身。妾身本想,身怀孩子,不宜处置,便想着日后再告知王爷。谁知她竟一计不成,又生毒计……”王芍转头,以颤抖的手指着芳菲说道,“今日……是我生子之日,她竟凶残至此,要在王爷与妾身大喜之日,串通她的姑婆污蔑妾身……王爷,她这是要生生逼死我!”

“奴婢……奴婢没有……”芳菲吓得连连摇头,辩解道,“奴婢不曾装神弄鬼,也不曾串通姑婆……”

“你不曾装神弄鬼?”王芍咬紧牙关,以最后的力量在郓王怀中半坐起来,低声道,“永龄,你把东西拿来。”

永龄应了一声,赶紧打开后堂的柜子,从最下面捧出一个盒子,打开来。

里面是几块散碎的樟脑,并有细竹丝数根,扎成一个圆球形,下面用三根竹丝支撑着。

王芍不再说话,只抬了一下手示意永龄。

永龄愤愤地将竹丝丢到芳菲面前,厉声道:“这是在那一夜见到鬼怪,你们散去后,夫人悄悄命我下水找到的。当时夫人断定,那个白衣女鬼就是竹丝上蒙着绘成人形的白纸,在黑暗中远远看去,用来吓人!而就在我们被吓倒之时,你先过去,趁着伸手在水中捞取时,将外面的白纸扯下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袖口。细细的竹丝在水中压根儿不显眼,所以后来宦官们打灯过来,也一无所获。”

郓王怒极,又问:“那樟脑又是什么?”

“这是奴婢事后偷偷在芳菲房中搜到的。樟脑遇水乱转,当时那白纸女鬼正是插在樟脑上,才会摇摇晃晃地动,格外吓人!”永龄呸了芳菲一脸,大放哀声,“王爷!夫人为了腹中孩子,一直让奴婢不可声张,奴婢这十个月,真是如履薄冰,心惊肉跳,想必……夫人更是可怜……”

永龄与王芍哭在一处,而这边郭纨站在床边面若寒霜。

芳菲吓得瘫倒在地,她姑婆如梦初醒,赶紧将她一把推开,使劲地扇自己的耳光:“哎呀,王爷,夫人,这可不得了,婆子真不知道我这侄女是这样的恶人!我……我只是存疑,其实有些女子天生产道开阔也是有的,不想……这就闹出来了!”

郓王紧抱住尚在流泪的王芍,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

芳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去抱郭纨的腿:“夫人,夫人救我……”

郭纨一抬脚将她踹在地上,蹲下去狠狠说道:“混账东西,竟敢诬蔑王夫人,碰我都脏了我衣服!”

王芍靠在郓王的身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不知这小小一个奴婢,怎么敢对王爷的世子一再下手?”

郓王默然揽住她,目光落在郭纨身上,她听到他胸前的心跳似乎加快了,但他沉默着,始终未说话。

于是王芍也不再说什么,眼看着芳菲和稳婆一起被拖下去,她们还在狂呼乱喊,但随即口中就被塞了东西,身边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五、梨花满地不开门

王芍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没过几天,她就可以抱着孩子在庭中散步了。

有郓王与琅邪王家,再加上新生的孩子,宫中很快下了旨意,她成为郓王唯一的孺人,在没有王妃的郓王府,俨然是府中的女主人。

只是皇上身体渐渐不大好了,这一日又传出消息,郓王只能不舍地放下刚刚出生的儿子,跑到宫中去候着。

郭纨应邀过来见王芍,带着灵徽。

王芍笑着问她们好,然后便将孩子交到永龄怀中,让她带着到里面给乳娘喂奶。

郭纨嗔笑道:“我还没抱过呢,偏孺人这么小气,舍不得让人碰一指头。”

“小孩子娇弱,一指头有时候也保不准发生什么。”王芍与她们在庭前坐下,目光落在灵徽的身上,淡淡微笑道,“况且,灵徽看起来,并不喜欢自己多个小弟弟。”

郭纨黯然道:“我就知道孺人还记着这事呢,灵徽还小,她不懂事……”

“我知道。姐姐先等一等。”她笑意吟吟地进内去,然后亲自端出三盏酥酪,其中一盏上面撒着切得细细的红碧果丝,娇艳欲滴,她亲手端给了郭纨。第二盏撒了核桃末的,她给了灵徽。第三盏杏仁酥酪,留给自己。

王芍早已搬回王芙住过的地方,三人坐在午后的庭前,水波潋滟中,吃着点心,看荷风舒缓掠过面前开得只剩一朵两朵残花的荷塘。

灵徽吃了自己的核桃酥酪,眼睛定定地看向郭纨手中那一盏红绿相映的酥酪。郭纨已经吃完了那盏酥酪,但似乎不喜欢吃红绿丝,留下了大半的果丝。

见灵徽盯着看,郭纨便舀了果丝出来,想要给灵徽吃。

王芍在旁边淡淡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给你女儿吃。”

郭纨手捧着那个空盏,不解地抬头看她。

王芍示意身边所有人退下,顺便把灵徽也带到后面去,然后她纤手支颐,目光望着前方翠盖般的荷叶,神情淡漠地微笑道:“不然,你女儿若是也终身不能生育,你这个做母亲的,或许会有些遗憾。”

郭纨低头看看自己手上,又看看她,这才明白过来,手中的空盏顿时落地,摔个粉碎。

她觉得自己腹中开始微微疼痛,一身的冷汗便下来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无力趴在桌上,抬手指着她,咬牙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加了些蓉,可令你终身绝育,再也不需要担心生孩子有多么痛苦了。”

她俯身看着蜷缩的郭纨,脸上笑容依然温和,声音也轻轻缓缓的,与此时的夏日清风一般,“你陪伴郓王多年,自有感情,所以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体谅。只是你以后若有孩子,可能也是我的麻烦。左思右想,我只能出此下策,这样,以后你我就解开芥蒂了,各自过自己的好日子吧。”

“你……你这般歹毒……王爷不会饶过你的……”她捂着肚子,摔跌于地,声嘶力竭地哀叫。

周围的侍女早已不见,庭前只剩得她们两人。

王芍拉着自己的裙裾,缓缓站起来,往后退到廊前,也不管郭纨腹痛如绞,面容扭曲。她只望着眼前的荷花亭亭,柔声说:“郭纨,你要是像其他人一样乖巧顺从,不就一切没事了吗?就算你当初指使芳菲害了王芙,与我又有何干呢?可你现在触犯到了我,我只能让你明白,你找错了人。”

郭纨疼痛难忍,冷汗涔涔,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喉口嗬嗬作响。王芍靠在身后的朱红梁柱上,悠然望着面前的夏日午后,想着一年前自己刚来时那一个闷热欲雨的春日午后。

那时郭纨站在石榴花下,穿着一件橘红色的衣裙,娇艳欲滴,颜色鲜艳。

耳边传来郭纨的痛苦呻·吟,她听着如同清乐,不觉就笑了出来:“世间种种残忍,我都已经尝尽,甚至我也不惮亲手去做。你们这些没经历过风雨的女人,何曾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的目光落在郭纨身上,端详了一阵,又面带不屑的微笑,仰头看天,“不知己,不知彼,还偏偏来招惹我,真是不智。你说,如今我要是把一切说给王爷听,那么你是得活,还是不得活?”

郭纨腹中的剧痛终于过去,她趴伏于地,只是哀哀号哭,不敢回答。

“得活……”

身后忽然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王芍回头,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到来的灵徽,她怔怔地站在后堂门口,嘴巴张了张,又艰涩地说了一遍:“得活。”

四岁多的孩子,终于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居然是这两个字。

王芍死死地盯着她。这孩子,年仅四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仰头盯着她看时,眼中那种天生的固执倔强,萦绕在眼神中,无法抹去。

有些孩子,为什么天生就是这样固执?就像她离开雪色的时候,雪色哭着,也是用这种仿佛一辈子都会记得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连眨都不眨一下。

王芍在这一刻,竟低下头,避开了这个小孩子的目光。

她那颗原本以为已经足够坚硬,再也不会有什么波动的心,也在这一刻隐隐抽搐着,挤压出疼痛的血,流遍全身。

她抬起手,示意刚刚赶来的侍女们将灵徽抓住。郭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护住灵徽,就要抓挠她。

“别碰我!”王芍狠狠打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想活命的话,带着你的女儿,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郭纨的疼痛尚未过去,在侍女们的拉扯下,她悲哀绝望,只能咬牙牵着灵徽,慢慢地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她们却正遇见从外面进来的郓王,郓王只扫了她们一眼,便转头对着王芍说:“父皇不豫,我回来收拾一下东西,可能又要去宫中守夜了……”

他还未说完,身边的灵徽牵住了他袖子,抬头看着他。

他诧异地低头看着这个从来不会说话的女儿。

“得活。”灵徽清清楚楚地说。

“什么?”他一时没听明白,目光从苍白的郭纨脸上漫不经心滑过,蹲下来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略有惊喜:“灵徽会说话啦?你刚刚说什么?”

“得活。”她又说了一遍,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带着炫耀的笑容。

郓王还没来得及夸奖她,外面忽然有人疾奔进来:“王爷!王爷!陛下……驾崩了!”

郓王愕然睁大眼睛,呼的站起身,张了张口。

还未等他说话,外间已经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位通报的宦官喜极而泣,又说道:“如今……宫中仪仗已到,是要……接您到宫中登基了!”

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呆立当场,不敢置信与狂喜交织在一起,久久无人言语。

庭中一时一片寂静。

唯有灵徽,还在一声声说着:“得活,得活!”

“这下……我是真得活了啊!”郓王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用力亲了两下,二十多年的压抑忐忑,如今一朝消散,瞬间让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王芍走到他身边,盈盈下拜:“恭喜陛下。”

“阿芍……”他放下孩子,仓促地握一握她的手,说,“我进宫去了,府中一切交给你……以后,宫中一切也要你劳心了。”

“陛下请放心。”

郓王什么东西都没收拾,立即转身离去。

郭纨站在门口,面色惨白,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她。整个郓王府沉浸在欢喜之中,唯有她一人恍惚黯淡。

王芍望着她,声音和缓:“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进宫吧,郭淑妃。”

她呆滞地转头,喉口挤出艰难几个字:“你叫我……什么?”

王芍浅笑着,依然是那种温柔无害的模样,只是郭纨仿佛这一日才发现,原来王芍比她要高一些,以至于她看着自己的时候,自然而然用的是一种俯视的姿态。

“你是陪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人,自然得有一个位置。”

“你……你……”郭纨看着王芍云淡风轻的样子,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恐惧,“难道你真的……甘心让我,留在王爷身边?”

“为什么不?”王芍笑一笑,瞥了她最后一眼,“毕竟,我还要感谢你呢。”

若不是郭纨设计鬼怪吓唬人,她又怎么可能将计就计,在生子之时将自己第二胎的嫌疑洗脱?她硬生生忍耐十月,直到孩子出生,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替孩子积德,而是为了在万一之时,拿出来化解危机。

而且,她亦不在乎让郭纨在郓王身边保留一个位置。至少,一个早已被她断绝了后路的女人,对她而言是最没有威胁的。

而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不爱那个男人。所以,她能置身事外,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会得益,永不会受伤。

反正当王府媵、当孺人、当后妃、当皇后,都只是她如今存活于世的手段。她现在的人生,就是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活得锦绣繁华。

人生至此,欢喜圆满。

 

她的人生,真的和自己设计的一样,毫无偏差。

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纵横后宫多年,波澜不惊。

帝后恩爱,完美非常。

多年后有一次,昔年的郓王,当今的皇帝曾问她:“阿芍,为我弹一曲琵琶吧?初见时那曲。”

她穿着锦绣华服,坐在殿内铺设的地毯上,微笑摇头,说:“本就不喜欢琵琶,何况现在多年不弹,早已生疏了。”

皇帝诧异问:“咦,怎么会不喜欢?我记得那时演奏的琵琶曲简直是仙乐天降,人间少有!”

她抬眸朝他一笑:“陛下只是爱屋及乌吧,其实我当日真的弹得好吗?”

“难道朕当时只是乐不迷人人自迷?”见她这样问,皇帝回忆当日情景,却只能清楚想起她怀抱琵琶向自己凝睇的那一笑。于是他也有点糊涂了,只能戏谑笑道,“总之,朕说好,就是好的。”

她颈项低垂,望着自己那一双手,微笑不语。

从离开程敬修与雪色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不碰任何器乐。

她硬生生让自己手上那些日夜练习琵琶的痕迹消失。现在,这双手细腻柔软,肌肤如玉,已经没有残留下任何痕迹。

无人知道,多年前孤灯月下,她曾经彻夜弹奏那些泠泠乐曲,消耗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才赢得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的名号。

无人知道,曾有一个男人在夜雨中捧着她的簪子,在蔷薇花前站到天亮。熬了一夜的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陡然明亮起来。

无人知道,她曾有过一个名叫雪色的女儿,如同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点细雪,怕日光照在上面就要融化。

除却天上月,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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