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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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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是大名鼎鼎的清鸾公主,自建康而来,要为刚去世的皇后守孝。据说是因为皇后幼年曾在撷阳郡生活过一段时间,对此处的风景念念不忘,直到临终前还在回忆幼年时光,孝悌如清鸾公主,自然要来圆母亲的一番念想。

其实皇亲国戚,本不必如民间一般守孝三年,但公主至纯至善,主动提出,国君自然深感欣慰,允了她这个请求。

饶是宫中早早传了话,公主身在孝期,不宜招摇,但上到州府下到郡县,哪敢懈怠,紧赶慢赶,终于在公主驾临之前,在一块风水宝地上建造好了公主府。

公主驾临当日,万人空巷,都聚在路边,争相想见识一下公主的风姿。

店主要拉奚旷一起去,但奚旷也算是个在逃案犯,从来不爱往人群里扎,只是面无表情道:“公主出行,难道不会清除无关人等?去了也白去。”

“清鸾公主与别人可不一样,她很亲民,不摆架子的。”

“那您去罢,我看店就行。”

店主笑骂一声:“连清鸾公主都请不动你,你可真不是个男人!罢了,你就在这儿守着死水坛子罢!”

如店主所料,百姓们全忙着围观公主去了,整个下午,都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到了傍晚,奚旷起身,正准备卷帘关门,就见店主从街那头抹着汗回来了,一回来便拿了茶猛灌。

如奚旷所料,店主压根没见着传说中的公主。

“真是赶庙会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除了个公主车驾的尖尖,别的什么也没瞧见。”他拍了拍奚旷的肩,“小子,还是你聪明,白得了清闲!”

公主入郡之后,便长期居于公主府,鲜少出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是守孝,若是还成天往外跑,那就太不像话。

久而久之,小小的郡县便又平静下来,大家都习惯了默然无声的公主府,仿佛一滴胭脂水融入清泉,在最初的涟漪过后,连那点胭脂色都很快化开不见了。

奚旷很快就忘了有这么一个公主的存在。

他每天开门、守店、关门,过得与从前并无不同。酒铺并不会频繁来客,他常常坐在柜台后,晒着太阳,随手削点木料,然后丢给街上打闹的孩子们玩——孩子们疯起来的时候可不长眼,酒器易碎,把他们哄好了,才不会往自家铺子里瞎撞。

不知不觉,时光来去,又是一年东风绿野时。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酒铺门口,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就连街道上,也人烟寥寥。

他正在打瞌睡,忽然有人一巴掌拍在桌上,将他惊醒。

来人是个壮年男子,脸色醺红,抱着一坛开了盖的酒,往他面前重重一放,大声怒喝:“你这黑心店为什么卖假酒?”

他皱了皱眉,起身:“本店不卖假酒。”

“你自己尝尝!尝尝!这里头兑了多少水,当老子尝不出来?”男子横眉怒目。

奚旷依言尝了一口,确实酒味很淡。他扫了一眼男子,道:“你把坛里原本的酒倒了一半出去,自己兑了水,现在却找我理论,是什么道理?”

两人的争执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沿街的住户忍不住开门开窗,探出头来看个热闹。还有离得近的商户,直接踱了过来:“怎么了这是?”

男子怒道:“他家卖假酒!”

奚旷:“我只是个看店的,你若认定是假酒,要赔钱,我找店主过来。”

这附近的人都认得这名男子,他是个出了名的闲汉,嗜酒如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工,工钱花完了,就逼他妻子把做刺绣赚的钱拿出来贴补。可怜那女人,还有个孩子在身边,想跑也难。

周围人都道:“王老酒,你还好意思喝呐!上次喝进医馆,欠赵大夫的钱还了没有?”

“瞧你醉醺醺的样子,真要是假酒,还能喝成这样?”

王老酒被邻里一阵奚落,大为光火:“老子是在外头喝完才回家的!回家就发现这掺了水的假酒!”

奚旷本都打算请店主来了,闻言不由收回脚步,冷笑一声:“在外头喝完不够,还要回家喝?你可知你家娘子每回来买酒,都是擦着眼泪来的?”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没错没错,说什么家里的存酒都被你喝完了,若是回家发现没了酒,还要挨你的打!”

“我看啊,是你家娘子怕你喝得太多,才往酒里添水的,也是为了省钱好多喝几回嘛……”

谁知王老酒一听质疑,更加恼怒:“好哇,那娘们胳膊肘净往外拐!借着买酒,竟在外头勾勾搭搭……”

眼见越来越不像话,奚旷懒得和这醉汉再扯皮,往店门外走了两步,准备去喊店主过来解决。

身后冷不丁一阵风声袭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个黑影当头砸下——

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轰然炸裂,碎片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酒液混着血水,盖住了他的眼帘。

奚旷愣住了。围观的人也愣住了。

他晃了晃,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坐在了一地酒坛碎片之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在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耳畔嗡鸣一片,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人靠近,嘴里大喊着什么。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抹,摸到了一手血。

过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已经快要忘记鲜血的气味了。

他抬起头来,眯眼盯着对方。明明形容狼狈,未发一言,那目光却又阴又冷,看得男人情不自禁地呆了一下。呆过之后,又大怒道:“你什么意思,不服?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他一拳挥在了奚旷脸上。

一击闷声,奚旷头偏向一边,他腮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周围人手忙脚乱地去拉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王老酒,你这样是要出人命的!”

王老酒还死死拽着奚旷的领子,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脸上:“外地来的小杂种,你再敢——放开老子!”

王老酒虽是个闲汉,身材却是一等一的高大健壮,此刻喝了酒,更是蛮力狂乱,众人几乎要拉不住他。

奚旷的领子被他死死扯住,被迫从地上被提起,直视着对方因酒意而通红的眼眶。

奚旷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店主待他不薄,他不该给店主招惹麻烦。倘若因斗殴之类的事情进衙门一游,被查出逃犯的身份,那更是得不偿失。

他双拳紧握,指尖掐入掌心。冰凉的酒水还在顺着他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流淌,流入他的唇角,渗入他掺着血沫的齿缝。

王老酒见他并不反抗,不由激动道:“看到没有!这小杂种就是心虚!看老子不打死你——”

“住手!”一声清叱,让这混乱的局面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所有人扭头望去,只见并不宽阔的道路中央、众人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看样子,是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那马车乍一看并不多起眼,至多是涂面的漆料成色光鲜一些。但细看之下,那马车窗沿用来遮光的却不是普通的绢布,而是泛着浅浅鳞光的双层纱丝。而前面拉车的马匹,油光水滑,正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前蹄踢踏间,光听声音,也知那马蹄铁价格不菲。

身着素衣的侍女沉着脸,从马车上提裙而下。

“公主出行,岂容尔等在此放肆!”侍女厉声喝道。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哗啦啦跪了一地。就连王老酒,此刻也清醒了几分,忙不迭地把自己藏进了人群里。

奚旷的领子被松开,他踉跄了一下,低着头,也缓缓跪了下去。

“秋穗。”马车里传来一个隐约的女声,“怎么回事?”

秋穗回身行了一礼:“回公主,有人沿街斗殴,挡住了去路。”

“可有人受伤?”

秋穗回头瞥了一眼,道:“有。”

车厢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片刻,几声铃铛轻撞,如鳞如雾般的车帘被挑起。

然而并没有人敢抬头。

“本宫来到撷阳,已近一年,难得出一回门,却遇到这种事。”清鸾公主轻轻摇头,眼含怜悯,“秋穗,去瞧瞧。”

秋穗上前,扫视一圈,随手点了一个邻居问道:“他二人为何动手?”

公主悲天悯人,心怀百姓,那邻居不敢隐瞒,忙把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末了还评价道:“依草民愚见,这间铺子开了多年,大家都熟得很,不会卖假酒的,王老酒怕是喝多了,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你叫虞旷?”秋穗的声音从奚旷头顶传来,“伤得可重?附近可有医馆?”

奚旷垂着头道:“承蒙公主关照,草民并无大碍。”

那头上伤口虽然看着鲜血淋漓,但既然人还清醒,跪得也挺端正,想来确实没什么大事。公主府不是官府,没有帮人断案的爱好,秋穗问明白了,便回去同公主复命。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公主府的马车却先动了起来。

不过只近了些许距离,公主的声音便不再那样缥缈无踪,落在耳畔,仿若清玉入泉:“分明血流披面,又岂能无碍?秋穗,替他擦擦脸。”

此言一出,许多百姓都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

清鸾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竟要纡尊降贵为一个小小贱民擦脸?公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有一颗慈悲善心。

一时之间,竟觉得奚旷被王老酒砸这么一下也不亏。

而被砸了也不亏的奚旷,闻言情不自禁地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从正在取帕子的秋穗身上滑过,最后停在了一丈外的马车之上。

午后的太阳愈发盛了,光晕照得他眼前一阵阵发花,看不清车厢内那南邬最尊贵的公主模样,唯见半幅衣袖轻飘飘地搭在窗沿上,白得耀眼,而那衣袖之上,纤细的手腕与微曲的五指,正拂开浅色的纱帘,宛如粼粼湖光中一朵含苞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嘉嘉 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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