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不到一个月就是年关了,秦腔团正在加班加点地赶着排新戏,春节要上演呢。团上把制景的活儿,几乎全套交给了顺子。顺子开始只图揽活儿,剧务主任寇铁说啥他都答应,把事情应承下来了,才发现这活儿有多粘牙。一个大平台,上边最少要站四十个人,导演要求站人后,还能前后运动。六道画幕,三天画一道,都得十又天,可导演要求腊月二十必须装台,算来算去,有效时间只有十五天。另外还要粘五道网子景,做两棵直径一米五的桃树,桃树的上半部分,要扭结起来,连成一体,桃枝要铺满全台,并且要变换出三个季节:枯枝时期、含苞待放时期和盛开时期。导演说,盛开的时候,灯光一亮,观众必须鼓掌,如果没有鼓掌,说明这桃花制作就不成功。墩子悄悄对顺子说:“哥你放心,到时我到观众席里,偷偷领掌去,那些瓜屄观众,不拍才怪呢。”顺子轻轻踩了墩子一下,生怕让剧团的人听见。
顺子把自己的几十号人马,也做了详细分工,大吊和猴子,负责平台制作这一块,刚好大吊手下就有几个木工,也有焊工,而平台要运动需要安电机,猴子在这方面比谁都精。三皮和素芬负责网子景这一块。他自己负责画幕这一块,墩子给他打下手。
最麻烦的要数画幕这一块了,六个画幕,顺子找了三台缝纫机,没明没黑地缝了三天三夜。人家都不喜欢接这活儿,看起来简单,就是把一捆又一捆白布,缝成九米高,十六米宽的浑幕布,可一是团场大,不好转置,二是难度高,不易平整。而画幕又特别要求布面要平服,大小有点抽扯、皱褶,一上灯光,就会把缺点放得很大很大,因此,返工率极高。凡缝过幕布的人,都特别讨厌接这活儿。顺子是因为第二个老婆跟这些缝纫师傅熟,才好说歹说的,硬呛着人家把活儿接了。但在轧幕布的过程中,顺子也没少看这些师傅的脸。现在年关将近,人家的活儿都多的是,轧幕布实在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人家就干着骂着,让顺子的耳朵不停地发着烧。顺子几乎连眼皮都没敢眨,一直在三台缝纫机跟前转来转去,把轧过的地方,检查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了岔子,一旦需要返工,叫爷叫奶都来不及了。墩子跑伙食,打哆嗦,搞采买,晚上说是帮顺子监工,却早早就在工棚角落的一堆烂布景上,睡死过去了,顺子拿脚踢都踢不醒。三个缝纫师傅,也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婆娘了,说话一个比一个冲,一个比一个骚,干到最后一晚上,实在干不动了,都说要回去睡一觉,哪怕不回去,就地在幕布上躺一会儿都行。可这间大工棚,天亮就要腾出来用于画布景,干不完,就得再掏钱租另外的地方干,那麻烦可就太大了。顺子为了让几个婆娘保持清醒状态,就想着法儿的,把平常从演员们那里听来的骚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把几个婆娘忽悠得,竟然生扑上去,端直扒了他的裤子,从窗户扔出去了。顺子拿一块幕布把下身一围,跑到院子里,才发现裤子是扔在桂花树梢上了。狗日的墩子,光在一旁笑便宜,他就只好光着屁股爬到树上,把裤子扯下来,穿裤子时,他才发现,痔疮又开始犯了。但这一趟活儿还才刚开始,他在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还得悠着点。等天亮把几个婆娘送走后,乘上班时间没到,画布景的师傅没来,他也学墩子,钻到一堆破布里,美美拾了一觉。
顺子是被寇铁拿脚踢醒的,一看时间,睡了差不多有两小时,他很满足地从破布絮里钻出来,惹得几个画布景的,扑味扑味笑了,他不知笑啥,一个画布景的说,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他朝镜子跟前一看,原来是破布景的颜料,染了他一脸的湖蓝,刚好在嘴角的地方,奸水又氰氯了半边紫红,跟个青面撩牙鬼似的,连自己也忍不住扑味笑了起来。
寇铁说:“抓紧噢,这次时间可是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哪个环节出岔,都会影响合成。春节新戏要是出不来,瞿团骂娘事小,你这一大疙瘩钱,恐怕也领不利索。”
“看寇主任说的,你以为我这回能挣一疙瘩,可账不敢细算,一算,囊不进去,也就算万幸了。”
还没等顺子把话说完,寇铁就把话顶回去了:“行了行了,你个刁顺子,每次就是嫌钱少,钱少你还死守着装台这活儿不丢,钱少你还娶了几房老婆,狗贼,看你没谁混得好,我一辈子也才守了一个歪婆娘嘛。”寇铁的话把大家都惹笑了。
顺子也嘿嘿笑着说:“寇主任可笑话我哩,咱个下苦的,养不住婆娘嘛,要能养住,还能一次次地砌墙垒灶,我也想好好守一个哩,可没这命嘛,哪像寇主任这样的大富大贵相。”
“好了好了,不跟你贫嘴了,快干活儿,平台和网子景那边也都要抓紧,导演下午还要求看平台设计改进图呢。”寇铁说着就要离开。
顺子急忙跟了上去,说:“寇主任,你放心,我顺子做事,绝对是有十分劲,不使九分力,是拿心在给你干哩,就是吃屎喝尿,都会把事朝最好的干。只是……只是……”
“只是咋,又说给庙里干活那钱的事吧?你个挨尿的,看你底下都是一帮啥尿人,给我惹下那么大的乱子,还想要钱,给你个锤子。”
“哎哎哎,寇主任,我那底下确实有不是尿的货,可事情已经到这了,几十号人哩,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带灾嘛,那大多数人民群众,还是好的嘛。”
“好个辣子。不说了,我也是看到你顺子的面子上,这几天准备再去要,你可得给我把活儿干漂亮了。”
“这个你老放心,应承的事,绝不马虎,要弄不好,你朝我脸上唾。”
寇铁笑了:“你这张屄嘴,就是能册册得很。好好干活儿吧。”
寇铁走了,顺子觉得屁股里边不舒服,在墙拐角没人的地方,用手托了托,就赶紧进工棚,给人家画师铺幕布去了。
画师也不是剧团的,剧团原来的画师,早都不干这个了,有的专门画画挣钱去了,刀环叫职业画家,名声好听,要有人真认卯了,也的确挣钱。那些靠画画挣不了钱的,也改行去搞装修,或者跟电影、电视剧组当美工去了,最见不得谁说自己是剧团画布景的,那无异于说,自己是剥葱捣蒜择菜的,而舞美设计才是大厨。现在还在画布景这行猫着的,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头儿,当职业画家,画没人能看上,搞装修,缺时尚新潮的眼光,跟影视剧组,又没有身体的本钱,就只好画布景了。画布景也是一门十分难掌握的技术,要把设计人员尺幅大的画稿,落实在九乘十六七米大的幕布上,没有几把刷子,也是不敢把那五颜六色,浑浑地朝一块白布上胡涂乱抹的。关键在于打初稿那一招,一旦打好,剩下的活儿,有人说,连傻子都能干了。顺子就帮着画过好多布景,因此,这次六道画幕,寇铁才敢一下扣到他的头上。他是包的“葫芦头”,连画师都由他请,一道画幕,连工带料七千块,白布、铁环、绑带、加工费加起来,得一千五,画师要三千五,人家还说得明白,就是只画个“大样儿”,最后再“扫个尾”,中间的敷色过程,基本都是他带着自己的弟兄干,画师就到另一个工棚,去画另一个样稿去了,不时来指导指导,纠纠偏就是了。这活儿,看起来轻省,其实累人得要命,要是连住画几天,到最后,人连腰都抬不起来。好在顺子他们已经摸住了窍道,都给刷子上绑根长长的木棍,站着画,不时抬起头,转转僵硬酸痛的脖颈就是了。可一直站着,他的痔疮又难受得不行,他就不停地想着挣钱的事,无论咋说,这回几样活儿包下来,弟兄们也都不少赚,平常一人一天能赚一百五六,就算好活儿了,可这回是年关,又催得急,他就给弟兄们没少要,二十几天算下来,一人平均一天大概在二百五六左右,都高兴的,把嘴夹得紧紧的只干活儿。他估摸着,这个圆儿要是包得好,自己能净落一万二三,加上素芬的那份,总共拿个一万七八不成问题,也算是能过个肥年了。最让他放心的是,这是在给瞿团干活,瞿团这个人,绝对不会亏他们这帮下苦的。可痔疮好像对他挣这大一笔钱不太买账,顺子算得再高兴,它还是在背后胡捣兔,直整得顺子干脆去买了一包卫生巾回来,不停地去厕所换着一摊摊血红。有一次还让墩子给发现了,直嚷嚷说:顺子哥咋还来例假哩。气得顺子说,你爸才来例假呢。
就在顺子刚完成第一个画幕的那天晚上,他正卧在画幕旁的一个烂排椅上,闭起一只眼睛,很是有些成就感地品味着自己画的那堆乱石青草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刁大军打来的。他哥啥话没说,端直来了个癫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吓人地吩咐道:“顺子,你立马给哥找几万块钱拿过来,哥在村里疤子叔家打牌,现在没法回宾馆取,应个急,要快噢,都耍的小,拿个三五万就行了,不说了,五万吧。”说完,电话就挂了。顺子当下没吓得从排椅上滚下来。天哪,说得那么轻省,三五万,还耍得小,他刁大军难道不知道,自己这个臭屎无用的弟弟,是靠挣分分钱,抠雀屄,过日子的人?他是不是以为,这个靠给别人装台过活的弟弟,突然开了银行了?五万,这黑更半夜的,就是偷,也得先重摸个地方呀!他气得就想给刁大军打电话,如实告诉他:没有。可想了想,他哥毕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何况又是在村里疤子叔家打牌,肯定拥了一村的人,自己要完全不给哥一点面子,还让别人以为他们兄弟之间,活得太生分。好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万多块钱,都是这几天采购材料的费用,是他打条子从剧团财务室领出来的,见天都得花,明天就还要去买颜料和一些细末零碎。但不管咋样,他都得去应一下他哥的卯,到底拿多少,他蹲在厕所里,整整犯了二十几分钟的难。
钱都在他腰带上缠着,他拿出来数了几个来回,一共是一万三千二百四十块,一不小合,把一个一元的钢蹦,还滚到下水道去了。他急忙去找来两根细棍夹了夹,贼他妈,还干脆夹得看不见了。他想拿五千,又觉得太小气,还不如不拿,搞不好让人笑话,把哥还得罪了。拿一万,他又舍不得,哥能还给他吗?要是不还,那不惨透了?拿六千?拿八千?好像都不合适。他哥那开口就是三五万的要法,恐怕不在万字上说话,也交代不过去。他想,他哥那么有钱的样子,拿了他上万块钱,恐怕说啥也是要还的,拿个几千块的零头,还反倒不好说还钱的话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拿一万合适。他给屁股换了卫生巾,就出门勉强骑上三轮车,回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