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自刁大军不辞而别后,心里那股无名火,就不知道对谁发去。这几天,乌格格又给她爆了个冷门,竟然跟着一个真正的“高大上”,闪电式地到澳洲旅行结婚去了。而此前,作为乌格格的闺蜜,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她觉得不仅受了蒙蔽,而且也受了侮辱,尤其是由此产生的嫉妒,太是刻骨铭心了。她努力想不嫉妒,可眼睛既不敢睁,也不敢闭,睁着,好像看见每个人都用怪异的表情,在嘲笑自己;而闭着,就看见乌格格和那个“高大上”,躺在一个电影里才见过的黄金海岸上,享受着她还不知是啥滋味的美妙爱情。她只想骂:“我操!”
其实那个“高大上”,菊花过去是见过一面的,那是一个地产商,才三十一二岁,但已是过亿的身家,还有个留洋博士头衔。个头其实算不得“高大”,最多有一米七的样子,但运动型身板,加上韩国明星的脸型、气质、做派,所以对于他来讲,个头高大,反倒是一种累赘和多余了。菊花倒是记得,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喜欢大个子女人,有一种安全感。”她虽然当时也开过一句玩笑说:“格格个子大,你就娶格格当老婆兼保镖吧。”但她心里知道,那个“高大上”是咋都不会看上格格的,因为乌格格她太了解了,几乎没有什么让男人喜欢的优点。前几年,臭男人们把女人分成了两大类型,一类是“娇小玲珑特”的,也就是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小鸟依人”型;还有一类是“高大肥美魁”的,其实就是被嘲弄、被厌弃的那种“女汉子”型,而乌格格,恰恰就包揽了这种类型的全部特征。这两年,对女人又时兴“白富美”的标准,乌格格可以说一样都占不上,她就是个傻大个儿,就是个脑子不够用、笑点很低的“毛冬瓜”。说实话,“过桥米线”谭道贵死追活追的,她倒是觉得有点戏,可要跟那个“高大上”走到一起,是让她咋都不能相信的奇事异事怪事。但这奇异怪事,还真就发生了,并且人已到了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而且还用微信发回了他们两人穿着泳装的照片,乌格格的屁股肥,大得简直跟农村的老磨盘一样,可那个瘦小子,偏就要趴在磨盘上,幸福地眺望大海。进一步证明其在澳洲真实性的,还有漫天遍野的企鹅,以及在森林里奔跑的袋鼠,还有乌格格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吻的“懒熊”考拉,她被这些活生生的物证彻底击溃了。
来给她报丧的,正是谭道贵。他真像个报丧的,见她时,两只肿泡泡的眼睛,已经哭得像两扇贝壳扣在了那里,悬在头上的那一缕“过桥米线”,茸拉下来,是在半边脖子上晃悠着,他极力在说话前,想把那缕头发旋转上去,可精神的不支,似乎让头发也没有了定力,即使用十个指头旋上去,还是自动转了下来,犹如干旱时的瀑布,稀稀拉拉的流水,是咋都遮挡不住山体干涸的泪痕了。
“真的走了,是游行结婚去了。”谭道贵气得甚至把“旅游”错说成了“游行”。
“你事前一点都不知道?”菊花问。
“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没谈恋爱吗?”
“我……说过,可她……她光笑,没……没正经回答过。”
菊花回忆,在他们的接触中,乌格格也确实没说过对谭道贵的任何印象,就是光笑,光玩,光吃,光乐,再没有过任何越格的行动。现在这种女孩儿多了去了,只玩,只帮你消费物质,消费金钱,消费时间,但不谈婚论嫁。那晚在镇安绣屏山宾馆,谭道贵偷偷摸进乌格格的房里,乌格格也是明确反抗了的,并且还以报警相威胁,虽然菊花知道是开玩笑的,可但凡乌格格对谭道贵有点意思,又怎会让他吓得连夜慌不择路地独自滚蛋呢。从一切迹象看,乌格格还真没有对谭道贵有过任何爱的示意。由此看来,乌格格还真不是一个表面看上去的“傻大个”、“毛冬瓜”,而是一个心深似海的“老狐狸”,是《潜伏》里的那个“余则成”。
谭道贵还想在她这儿得到一些疗伤的“药膏”,谁知她的内心,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开水,烫得抽缩一起,痉挛不止了。谭道贵是被她轰走的。
轰走了谭道贵的这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没合眼。也就在半夜的时候,乌格格给她来了信息,一再道歉说,事情定得太急,也走得太急,没来得及打招呼,觉得对不起闺蜜,然后就发来了一连串的艳照,大有幸福得直想脱光脱净的感觉,她连一个信息都没回。她觉得跟乌格格这只“老狐狸”、这个女“余则成”的友谊,已经走到尽头了。
这个鬼城市,为什么不把烟花爆竹禁了,简直放得她的头都快爆炸了,尤其可憎的是,她在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后,那天还住在她隔壁的韩梅,突然一遍又一遍地放起了越剧《黛玉葬花》,她甚至听见韩梅在电话里对谁说,她最喜欢林黛玉了,每次听《黛玉葬花》,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而每流一次泪,她心里便会释然许多。她就觉得十分可笑,一个烂裁缝家的破丫头片子,还自比林黛玉,她真想“呸”一口,唾在她的脸上。你在刁家混吃混喝这么多年,不说感恩戴德,心里还“拔凉拔凉”得跟林黛玉似的,刁顺子还以为他养了个比她还亲的亲闺女呢。她本来就有一肚子无名火想发泄,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刚好这天早晨,韩梅又哼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在房里唱起了《黛玉葬花》,她就用韩梅放在窗户上的一个烂衣架,把窗玻璃狠狠敲了几下,警告说:“别再猫叫春了,这附近没有公猫。”韩梅没理睬,不仅唱的声音更大了,而且在下楼买早点时,还故意把电脑声音,也放得最大留在那里。她端直冲进她房,本来是想扔那台破电脑的,却被断腿狗咬住裤脚死不松口,她便顺手操起韩梅桌上的水果刀,一下从狗背上扎了进去。背上被扎了刀的狗,还挣扎着咬了她一口,她就飞起一脚把狗踢翻,并在它身上狠狠踩了几下,叫好了的狗就毙命了。她看见,那条断腿,是被她踩出了白花花的骨茬的。
其实小时,她就看见过村里人虐狗。那时但凡跑到村里来的流浪狗,都有人朝死里打,打死了好剥皮吃狗肉。有的也不是为了吃肉,就是为了打,拿石头打,拿砖头打,拿锨把打,拿铁丝打,拿撬杠打,拿钢管椅子打,拿自行车、三轮车锁链打,反正得着啥拿啥打,狗跑得再快,逃得再远,也终是一残或一死。尤其是两条狗连着的时候,他们追打的兴趣会更大,双双被打死了,还能详细参观讨论它们是怎么紧密相连的。这样打死的狗,留下的话题多,记忆也长,有时都过很久了,还有人兴奋地说起,当时是自己从中给了那最致命的一铁棍。那时她每每看到这种场景,就吓得朝死的哭,有时晚上还做噩梦。可不知咋的,今天自己在处死这条断腿狗时,心里竟然连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并且还觉得很快活,很过瘾,很兴奋。就像当初村里那些闲人虐狗一样快活,过瘾,兴奋。
她没有就此收手。她知道楼下那个骚货也在家里,她就突然想起了一折叫《杀狗劝妻》的秦腔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借杀狗,把那骚货也吓吓。她就接二连三地,给死狗身上穿上铁丝,楔上钉子,又从鼻窟窿里插上筷子,最后,拿起韩梅放在盘子里的一根生黄瓜,狠劲儿捅进了狗的私处,她想让这个家里所有人,都看看骚母狗的下场。然后,她用韩梅的一只长腿丝袜,把死狗血淋淋地吊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就在她吊死狗的时候,底下那个叫蔡素芬的骚母狗,正在朝楼上张望着,当她看清吊出来的是那条断腿狗时,当下就“妈呀”一声,晕靠在灶房门口了,手里端的一盆水,端直反扣在地上,全部用来浸泡了自己的毛裤、棉鞋。再然后,那个小骚母狗就回来了,她一手拿煎饼果子,一手拿着热豆浆,嘴里还哼哼着吴侬软语《黛玉葬花》。当她从滴血处,抬起头看见那吊死鬼时,惊恐万状得“呀——”的一声,端直把热豆浆浇在了自己的头上,煎饼果子,也散成一地的油条、鸡蛋碎渣。她先是惊悸、颤抖,继而,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一样,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就朝楼上冲去。
蔡素芬紧跟着也跑上来了。
菊花从来就不怕这种愚蠢的拼杀,小时在村里,这种游戏玩得多了,连那些男生,也是要对她和乌格格告饶服软的,何况是韩梅这个小骚货,她一指头就能把她拨几个转身。可今天,似乎有些不大一样,这个小骚货,浑身聚集了冲决一切的力量,她自卫还击时,竟然还需要付出不小的努力。加之蔡素芬这个大骚货,明显在中间拉偏架,她几次把椅子眼看砸到小骚货头上了,都被她拦到了一边,并且让小骚货乘机还踢了她几脚。她就上边舞椅子,下边起拳脚地对两个人同时开打起来,她明显试着,有几脚,是重重踢在了大骚货的小腹上,但她还是在奋不顾身地拦护着小骚货,到后来,这个野女人,甚至使出浑身的解数,把小骚货和她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下,让她们再也动弹不得。
再后来,刁顺子就回来了。让她恶心的是,这个窝囊废,见了这阵仗,竟然双腿一软就跪下了。他这明显是给自己跪下的,因为大骚货和小骚货都听他的,何用下跪?唯独刁菊花跟他背扭着,他就是想用老子跪儿子的办法,给她难堪呢。村里过去好多吸毒的,娘和老子就经常使这招破棋,也不见有浪子回头的。
看着几弯折茸拉在地上的刁顺子,她突然又想起了“他人即地狱”那句话来,她想起来了,这话就是乌格格现在这个博士男人说的。话很形象,她越想也越觉得生活中地狱无处不在。尤其是这个家,不仅两个外来女人是她的地狱,刁顺子又何尝不是她最大的地狱呢?仔细想想,干脆就是地狱总部了。
爱跪你只管跪去,她才不吃那一套呢。跪到最后,她也没让他起来,刁顺子还不是自己就灰溜溜地起来了。
小骚货终于拉着她的破箱子走了,好像是一种大江东去不复回的架势,也早该滚了。自打刁顺子让她念大学那阵儿,她心里就不舒服起来,现在竟然闹到野的比家的都有能耐,都吃香了,连亲生父亲刁顺子,好像也彻底偏向了这个“心眼好”、“人漂亮”、“有出息”的“大学生”,她自然眼里就再也不能容下这粒沙子了。前几天,她正在前边走着,有人硬拉着要给她算命,她说不算,算命先生就端直戳出了这样一句话:“美女,你得注意呢,你本来是好命相,可家里进了邪风,把你的上风给抢了,你得收拾呢。”然后,就三百块钱卖给她一张符,让她回家,悄悄用刀扎在自己卧室的门头上,她就回来扎上了。虽然她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多少年来,为找男人,可没少花算命卜卦钱,到头来还是怀抱空空,可算命先生说她家里是进了邪风,她就有些信了,今天邪风终于刮走了一股,她甚至觉得,这道符是起作用了。
小骚货走后,她知道刁顺子还去往回找了,没找回来。晚上,刁顺子在收拾着去埋死狗时,还站在她门口叨咕了几句:“真是丧德呀!我刁家丧了德了!”
她本来想着,杀狗这件事,对大骚货蔡素芬是有震动的,谁知这娘儿们,晚上竟然还在水池子边洗了一夜的被褥、衣服,甚至还上楼把小骚货屋里那些血糊淋荡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卷下去,拆了,洗了,大有咫风都撼不动的定力。
这一夜,她也咋都睡不着,断腿狗那死模样,让她闭起眼睛时,也有些害怕。她想着断腿狗,想着乌格格,想着自己,想着可憎的刁大军,想着窝囊透顶的刁顺子,还有那两个骚货,越想越觉得活着也没啥意思,她突然就想到了自杀。听人说,有自杀网站,专门讲各种自杀心理与方法的,她就好奇地浏览了半夜,而且还进聊天室,跟正在徘徊状态,还有即将坚定告别人世的人聊了聊,最终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死去,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倒是楼下蔡素芬洗衣服的豁浪声,让她心烦得直想发疯。这个主意正得要死的女人,还没死呢,自己咋能就先她而去呢。
到快天亮的时候,也就是大年三十早上,鞭炮声,终于把她又是毫无意义的一年中的最后一天,给嘟嘟作响地迎来了,她快烦透了。翻来覆去的,脑子里结合昨晚的网络印象,就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死一回,给刁顺子和蔡素芬看看。
当然,不是真死,真死,暂时还想不出有啥必要性来。
她在蔡素芬上厕所的时候,用一根尼龙绳,从二楼半空的一个吊环里套下来,这个吊环平常是用来插铁管,晒衣服的。今天,她故意穿了一身白绸睡衣,给脚下搭个凳子,把脖子套了进去。这个地方,从厕所出来,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一脚端了凳子,想着蔡素芬是该出来了,可蔡素芬今天蹲的时间特别长,她就后悔把凳子瑞得有点早。凳子倒地的声音,难道她没听见?怎么可能呢?也许这个骚货,一切都看见了,是故意不出来救她的,完了,她双腿端了几下,咋都端不动,好像自己浑身都变成棉花条了。她觉得,这个奇思妙想,好像不是太妙,可能是完了,这样完了,意思好像不大。